第17章 新荷

回到家中,已然是和出门前截然不同的气氛了。临近傍晚,陈宅竟然很是热闹。林叔、林姨、颜芙扇和林尔蘅都坐在客厅里,和陈家人有说有笑的。

陈香悄悄从后门把伤痕累累的白樱子安置在自己床上,给她草草消毒涂药,再从正门进来。

陈姣挖着一个木碗从厨房里走出来:“里面姨,我做了土豆泥,您要不要尝尝?”

“姣姣会做土豆泥?”陈母瞧见陈香,一拍手:“哎呀,正说着呢,这妮子就回来了。呆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打招呼。”

陈香回过神来:“林叔林姨好,颜姨太好。”

林姨放下勺子,微笑着走上前,亲昵地握住她的手:“你看,二丫还拿我们当外人呢,一口一个叔、姨的叫。”

陈母笑道:“我说你也太急了不是,连订婚的日子都没定,就那么快想骗我女儿叫你妈啊?”

林姨也笑道:“我这不是想快点让尔蘅把这么招人稀罕的丫头娶进来呢嘛。”

林叔碰一碰颜姨太,示意她站起来让座:“来,二丫坐这儿。”

本挨着林尔蘅的颜芙扇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懒懒地看着陈姣把陈香“押着”坐到林尔蘅的身边。

陈香和林尔蘅在父母的起哄下在沙发上紧紧贴着,长辈们脸含笑意地看着。

“哎哟,看这一对壁人,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亲家母,我真是迫不及待等喝喜酒那天了,要不咱们就别搞什么订婚仪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直接正式结婚算了。前两天听说内蒙又打起来了,这时局……”

“咳咳。”

“早点让这俩孩子成婚也省的夜长梦多不是?”

气氛一下冷了不少,林叔咳嗽了几声打断了妻子的话:“本来我们今天来,也是想和陈兄和嫂子商量下两个孩子的事的,这些咱们晚些时候自会商量到的。”

“是是是,瞧我这着急的。”林姨站起身拉一手拉着一头雾水的陈香,一手拉着林尔蘅就往门外走去:“二丫啊,一会儿我们会和你父母讨论你们小两口的婚事。你们两个呢晚上就出门去二人时光一下,培养培养感情,不用理我们老人家。尔蘅,绅士点知道不?”

说着林姨就自顾自地把大门关上了,留下她和林尔蘅两个人面面相觑。

陈香长长叹了口气:“走吧,去凯司令。”

林尔蘅沉默地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街道上车辆来回穿梭,路旁的法国梧桐树林枝桠繁茂而幽深,偶尔刮来阵凉风,吹乱她鬓边的碎发。

已是华灯初上,刚下过雨的街道不如往常那样热闹,偶尔有几对情侣散步走过,和着街边闪烁的五彩霓虹和远处不知哪个舞厅传来的小提琴,倒也别有一番情调。

他们两个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路慢吞吞地晃荡到凯司令,陈香照常买了份提拉米苏,和着一杯卡布奇诺三两口送下肚:“你打算怎么办?”

林尔蘅听到她突兀的问话,表情终于松弛不少,眉宇舒展,憔悴的眼袋被电灯光柔和几分:“这个婚,看来是非结不可了。”

“不再反抗试试了?咱们根本没必要答应这场荒唐的交易,一起反抗总会有成效的。”

林尔蘅垂首喝了口黑咖啡,嘴角挂着淡淡苦涩的笑容:“我试过了,没用。”

若说之前和蒋麟订婚时,陈香满怀少女青涩稚嫩的心事,用尽拙劣的演技,余光千百遍。现在与林尔蘅只剩下满腔苦恼疲惫与难以启齿的晦涩。

时至今日,陈香仍偏执得几近病态地追求“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式的极致专一的感情,生活中可以忍受脏乱的她似乎在感情上存在洁癖,无法忍受爱人不洁,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林尔蘅用喝酒的架势一杯满饮,直到骨瓷杯空掉。将它随意搁置在桌面上,他抬眼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歌舞厅:“想开点,走一步算一步吧,即使真结婚,还可以离不是吗?”

他突然侧过身双手轻握住她的肩膀,将整个人转向他,陈香不得不对上他的澄净眼眸。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描摹他的五官轮廓,英俊挺拔、如刀刻般深邃。

“陈香,无论怎样,即使真的不能改变什么,我也不希望你因此受委屈。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保证绝不会为了旁的事去伤害你。”

陈香愣怔半晌,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笑,点了点头。这是她与林尔蘅认识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在这样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承诺。

虽然他们之间的拥抱更多来自挚友间的安慰,并未夹杂其它,却足够让陈香感到温暖。只是两人心与心贴的那样近,里头却各自藏着心事,终究是隔着点什么了。

夜风习习,凯司令门口摇曳的风铃清脆作响,思绪已游离了躯体,银色圆盘的月亮像被赋予生命一般洒下半土温柔的熠熠生辉。

离开时,陈香经过门口挂的穿衣镜前,禁不住探究起镜中的世界。在虚幻的映像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更冷落、更阴沉。那个陌生的大家伙瞅着她,白白的脸上蒙上斑驳的阴影,在一切都凝滞时,惟有那双恐惧的眼睛在闪动,看上去真像个幽灵。

林家的婚事、蒋白的联合、父亲仕途的不顺,都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淀物,一股脑泛起在陈香烦恼不安的心头。为什么她总是这样,总是遭人白眼,总是让人告状,总是受到责备?为什么她永远不能讨人喜欢?为什么她尽力博取欢心,却依然无济于事?

林尔蘅自私任性,却受到尊敬;颜芙扇好使性子、心如蛇蝎,而且强词夺理、目空无物,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纵容。她的美貌、玲珑的身姿、乌黑的直发使得她人见人爱,一美便可遮百丑。

陈香会反抗,不会逆来顺受,但力度无疑是有限的。

假若一个人出人头地,以前对不公的反抗便会被人们誉为小小年纪就具有伟大精神的嘉奖;假若这人一事无成,那盲目激烈的反抗就会成为人们诟病他时最锋利的武器。

清凉的风从湖水掠过带来蛙鸣阵阵,吹起轻薄的衣衫。簌簌吹过头顶繁茂的树阴,那种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恍然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白樱子和陈香漫步在湖边,陈香头上顶一片大荷叶当帽子玩:“我最讨厌古人把荷花叫作芙蓉了,多清雅一个名字,硬被叫得一股胭脂香粉味,但大家都爱金玉而恶木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白樱子饶有兴致道:“难得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陈香笑了笑:“我喜欢的花儿可多了,荷花确实是独一份。我不喜欢周敦颐的《爱莲说》,偏把君子之名扣到它头上,我喜欢的花不需要这些虚名。”

白樱子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这倒奇了,你既嫌芙蓉俗气,又恶廉洁之风,自相矛盾,这世上本来也没有真正完美无瑕的东西啊。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我看你是想做个莲花似的美人儿吧。”

陈香摘了一枝开得最盛的红荷拿在手里把玩,轻轻一嗅:“你就会胡言乱语。我爱荷花单纯因为它是荷花,无关什么深刻道理,所以才能爱这么久、这么深,含义都是人赋予的。所以我讨厌古代那些腐儒,都是吃饱了撑的,非要把荷花捧成宝,读书人整天吟诗作对,却不想想,荷花到底美在哪里?是因为人才香的吗?”

白樱子“唔”了一声:“荷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荷花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桂花兰花栀子芍药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

“不独荷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一股香比花都好闻。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也令人心神爽快。”

“既然你这么喜欢,家里为什么不种一缸?”

“种荷花需要河泥塘泥,暴晒干透,撒马粪一层,在曝至干,盘藕于上,节间以猪毛固定,贮水到缸沿,夏天不能水干见泥,冬天不能受冻结冰,繁琐着呢。”

白樱子哈哈大笑:“你不是怕麻烦吧,夏天本来就蚊虫多,再多几个水缸岂不更受不了?”

“你又嘲笑我。”陈香顿了顿,忽然就有兴致主动介绍了:“你知道云居雁吗?”

“知道,我看过《星降之夜》。”

“你觉得怎么样?”

白樱子嫌恶地皱起鼻子:“你忘了?我讨厌所有跟日本有关的东西,单这个笔名我就喜欢不起来。”

陈香摸摸鼻子,胸中升起一股庆幸,幸好没嘴快先说出去:“啊,只因为名字吗?”

“他就是个无病呻吟的疯子,博取噱头的小丑,实则脑子空空,没有半点东西。今天你不爱,后天她不爱我,何苦在这儿寻死觅活?”

莲叶田田遮天,荷花高耸其上,水波粼粼如银,如在碧叶红花间寻找幽深之路。

陈香摘下荷叶帽子扔回水里,它打着旋儿往远的潺潺处漂去,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

“嘿,我可喜欢他了。”她说。

白樱子的手指触在凉凉的泥地上微微发凉,鲤鱼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抢夺,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他写的都是失恋酸诗,浅薄低俗,搞得文坛乌烟瘴气,你还记得于嘉礼他爹吗?就是那个《沪报》的主编,他的散文啦,诗啦都投在那儿,现在《沪报》都快成失恋专刊了。真是一群屎壳郎找了块好地方滚粪球。”

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月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的挺出来。

陈香摇摇头:“现在的文坛有种十分不好的风气,以解构、讽刺和贬低文艺为乐,缺乏浪漫主义情怀为荣。这种解构最初是为了讽刺伪文青的附庸风雅和小布尔乔亚的无病呻吟,而解构本身也是艺术的一种形式,讽刺更是文学的作用之一,因此最初这种行为迅速得到了饱受酸腐文人之苦的理工人的响应,收获了大批的拥趸。”

“哎呦,我早就说你有清奇之气,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但随着这种行为从解构主流成为主流,解构本身也面临形式化和极左化的问题。反伪文青变成反文扩大化,面对一切非名家发出的文艺之辞必加以嘲讽,从最初对特定人群的嘲讽扩大为对整个艺术尤其是文学艺术的嘲讽和不屑。实际上,为客观事物赋予主观感情,这种共情能力恰恰是智人最为强大的武器,在这种能力的驱使下,智人有了仪式感,有了信仰与合作的能力,从而有了部落,有了城邦,有了国家,有了文明,攀上了地球生物链的顶端,并成为这个生态位中唯一的物种。对艺术和共情的解构本身并无过错,剖析共情背后的客观世界,实现从对自然的感性认知到理性认知的转变,有利于人类认识和改造自然。”

一番谈论,薛暮为百乐门作词的第一首歌就写成了:

青鲤来时遥闻夏湖声声碎,

嗅得手植荷花初发轻黄蕊。

待小暑悄过新荷渐垂,

旧岁采得枝头细雪,

今朝飘落清霜荷叶,

轻接草色二三入卷,

细呷夏酒淡始觉甜。

依旧是偏爱枕惊鸿二字入梦的时节,

烛火惺忪却可与她慢聊长夜。

早夏慕夏,

酒暖花深,

便好似一生心事只得一人来解。

岁岁花藻檐下共将荷花凝露,

自总角至今辗转天边。

天淡天青,

宿雨沾襟,

信笺不见寥寥数言。

雨中荷花欲眠,

已渡潇潇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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