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戏剧

这是白樱子生命中最安心的一段时光,不必时刻心惊胆战,不必时刻担惊受怕,不必时刻奴颜婢膝,甚至还可以与陈香插科打诨,在陈家蹭吃蹭喝。

白樱子穿着陈香送的粉红色缎子罩衣,系好长长的腰带,脚下扱着暖和的毛绒拖鞋,白老爷的金丝笼罩不到她,白太太尖利的指甲也伸不到陈家。

因为鼻子对香薰敏感异常,陈香的房间是从不焚香的,她对香味很挑剔,门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焦黄的佛手柑和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

白樱子有着低低的额角,高傲的五官,恢复了往常的盛气凌人,不过白樱子的傲慢并不那么阴沉,常常笑声不绝,笑里含着嘲弄,这也是她那弯弯的傲气十足的嘴唇所常有的表情。

每天,陈香在厨房偷一份冷鸡、一卷肉馅饼、一杯橙子汁和一副刀叉,带着这些战利品急忙撤退,非得冒端着一大堆食物被父母和姐妹撞见的风险。

这样东躲西藏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陈香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白樱子送走。

当她提出要送她到美国读书、并提供学费后,白樱子却拒绝了:“谢谢你,但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去北平投奔**,我要当兵。”

“当兵?”

“对,我不能死,我要去跟日本鬼子作对,白弋当了一辈子汉奸,我也为虎作伥干了这么多坏事,这些罪孽要由我桩桩件件地偿还。”

白樱子把收拾好的包袱放下,喉中哽咽:“你知道吗?以前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做白莲稚的垫脚石,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活一回,她出身高贵,容貌美丽,我却因为身世受尽冷眼。她什么都有了,我却什么都没有。我不得不怨恨白弋、怨恨白太太,怨恨一切把我当棋子当玩意儿的人。我何尝不知他们并非真心疼我,可在这里,哪有什么真心可言?说到底,我还是最怨恨白弋的,我才不要回头。”

“可是,再要步步为营,也不该伤害身边的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转身去拭泪:“曾经,我也以为白莲稚是真心待我好,后来我知道了,她待我好,处处照顾我,施以援手,不过是施舍冷饭、让我心甘情愿地为白家铺路而已。白弋道貌岸然,要我去亲近日本人,巩固他在市政公署的地位。白家的夜,那么冷,那么长,每一秒是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想。”

陈香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抚着她的额头,谆谆诱导:“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白莲稚根本不知道她父亲做的事呢?如果她是真心实意想帮你,却被你误解成施舍呢?”

白樱子冷笑道:“真扫兴,你又开始说教了。他们控制的了我的出身,还想继续摆布我的人生吗?这是你说的,人要把自己当人看、真正活在世上,而不是被人控制的傀儡,别无选择地走向结局。”

她顿了顿,眼睛亮晶晶的:“陈香,你最想做啥事?”

陈香随口答道:“把上海的窑子一锅端了?”

人们口中的话题永远紧跟着潮流,齐陈联姻、虹□□炸案、圣路易斯的骚动早就被抛之脑后。

林家说他们家办喜事有些规矩上的东西要置办,于是林姨和林尔蘅回了东北,留了林叔和颜芙扇在上海。

“干杯!庆祝我们话剧社的毕业生这次上海各校《罗朱》巡演圆满成功。”

今晚是话剧社的校友们在《罗朱》巡演开始前,一早就说好要在□□举办的庆功宴。一般有些阶层的家庭聚会都会在自己家中举行,像□□这样出入人物有些复杂的场所,是他们不太出入的。

尤其是当陈香知道作为毕业生代表的白清欢也要参加时,她就更犹豫了。白莲稚有心带蒋麟给话剧社的成员们介绍一番,于是就……

“于是白学姐就携家眷出席啦!”

蒋麟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她的心上。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瞎说什么呢路学妹?”

白莲稚伸出瓷器似的素手,拍一下路棠禾,三千青丝随意披在苏绣团扇上,别有深意地望了陈姣一眼,话剧社的人都迅速起哄了起来。

白莲稚是说者有意,陈姣也听者有心,陈姣一听这话,就像个被人揭发的罪犯一样,感到心烦意乱、无地自容。

“是的,他们全都知道,全都了解,她就是用这句话告诉我,虽然这是丢人的,但是也得自己把羞辱挺过去。”陈姣想着,鼓起精神回答点什么她办不到,还没开口便哇的一声哭出来,跑出包间去。

陈香使劲瞪了白莲稚一眼,即使知道这根本不是她的错,然后立刻抬脚追了出去。

□□的小隔间很漂亮,摆设着撒克逊细瓷玩偶,白里透红,年轻而愉快,就像几个月前的陈姣。

一走进这个房间,陈香的心就凉了:她看见陈姣坐在门边一只很低的小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直视地毯的一角。陈姣望了陈香一眼,她脸上那种冰冷的、略带严峻的表情毫无改变。

“三妹,你还好吗?”

陈姣好像被吓着了,抬起头,急速地问:“我很好,很好呀,怎么了?”

“别在意他们,我知道你,你是,也许是被逼迫……”

“哎呀,我顶怕这种同情!”陈姣忽然发作,大喊起来,她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满脸通红,手指飞快地哆嗦着,手里抓着腰带的扣环,两只手倒换着捏住它。

陈香知道妹妹发火了便会有两手交换抓东西的习惯,她知道陈姣在发火时会不顾一切,说出许多不该说的难听话,陈香想要让她安静下来,但为时已晚。

“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爱上一个男人,他爱我,但不够爱我,还把我送到……我已经不爱他了,早就不爱了,我不要这种怜悯!”

陈香一头雾水地听着,努力在她的语无伦次中提炼有用的信息,可惜失败了。

“我没什么可伤心的事,也不需要安慰,我有足够的自尊,决不允许自己去死缠烂打一个不爱我的人。我绝不干你干出的那种事,人家本来就不爱你,你还倒贴过去!”说完这些话,她瞧了陈香一眼,看见陈香没有出声,忧愁地用手绢捂住脸。

陈姣本来想走出房门的,却去坐在门边,把头低下去。沉默了两三分钟,陈香在想她自己的事,时而想到那总压在她心头的屈辱,当妹妹毫不留情地揭开伤疤时,她心中感到特别疼痛。早在陈姣为她解决混混一事时,她就已下定决心把她看作亲妹妹,但她没料到表面温顺可人的陈姣这样残酷,她生气了。

但是忽然间陈香听见衣襟的窸窣声,又听见突然出现的压抑的哭声,一双手从下面伸出来搂住她的头颈,陈姣跪在她面前,满是泪水的可爱面庞埋进她的裙子里,认错似的低声说:“二姐,我多么、多么的不幸啊!”

似乎泪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润滑剂,少了它姐妹之间相互沟通的机器便无法运转。两姐妹在一场泪水之后所谈的并不是占据她们心头的事,但她们是互相理解的。

陈姣知道,自己盛怒之下所说的关于陈香订婚两次以及受到屈辱等等的话,让可怜的陈香在心灵深处收到伤害,但姐姐已经原谅她。

可陈姣本身就是带着任务来的,从在陈家以李嫂女儿的身份出现、被陈母赏识、成为养女,再到勾引蒋麟、搅黄舆论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一场精心设计下的阴谋。是她的哥哥,青梅竹马的初恋,年少时的救命恩人,宋青书亲手将她当作筹码送进这个局的。

所以,即便她此时违心地伤害了陈香,也只能增加这个形象在他们心中的真实程度。

且说那边,蒋麟没有理会陈家姐妹的突然离场,冲大家微微一笑:“感谢各位的欢迎,今天我一个外人来加入进来,希望大家不会觉得太突兀。”

于嘉礼很开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白学姐的未婚夫就是我们的未婚……呃不对,就是我们的朋友嘛,也是我们的一份子。再说,我们早就和学姐说过,让她把你带出来给我们认识认识。况且,咱们社好多小姑娘早就想见见传说中的蒋少帅了,怎么会突兀呢?少帅今天可别见外,说好了今天不醉不归,知道不!”

正说着,几个男人就举着酒上前敬了蒋麟几杯。

“行了行了,一会儿聚完餐我们还有事呢,阿麟,你少喝些吧。”

“哟,怎么,你们可还没正式成婚呢,这么快就要管着自家男人了?”

白莲稚顿时羞红了脸:“于学弟!我真是后悔把他带来了,看来你们今天是要尽情笑话我了。”

大家都笑作一团,路棠禾道:“哎,难得今天学姐带蒋少帅来介绍给大家认识。可惜社长今天有事不能来,不过人家可发话了,让我们不要客气,全部算在他的账上!”

好在定的是一个包厢,怎么吵闹都无妨,众人一阵欢呼,一个个点菜的点菜,碰杯的碰杯。

蒋麟尤其惨,一个劲的被同学们灌酒,自顾不暇。平时这个一本正经的少帅,每次都在私下欺负她,现在这个有些狼狈的样子,也算是出了口气,白莲稚在一旁想着。

只有平日里最积极的路焕之,现在却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出神,时不时看向门外,显得格格不入。

路棠禾坐到弟弟身边:“焕之你怎么这么安静?《罗朱》可是你一手策划的,开心点嘛,再说你可是副社长,社长今天有事不能来,你可得主持大局啊。”

路焕之回过神来,咧了咧嘴,站起身和几个叽叽喳喳地社员们确定了菜单后出了包厢找服务员去了。

王琴璐把这个在感情上一窍不通的笨蛋拉过来:“路棠禾你是不是傻啊?白学姐今天和蒋少帅一起来,蒋少帅和姣姣又有事,你弟弟看见姣姣不开心,他能高兴起来吗?”

酒过三巡,话剧社的老同学们闹得是越来越厉害,陈香实在是不喜欢这氛围,决定出去走。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门口也不甚热闹,轿车和身着华贵的人们来来往往就没断过。她在门侧只是稍稍站了一会儿,就被打断了清静。

“小姐,要买包烟吗?”

陈香看向来人,是一个在热闹的地方都会游走的烟贩子。

“抱歉我不抽烟。”

少年抿了抿嘴,低着头不敢看她,啜泣道:“这是我第一天出来卖烟,不太熟练也不会讨好客人一天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卖出一包。”

陈香看着他不太熟练的样子,想是家中困难不得已才出来以此为营生,不禁有些心疼:“那我买一包吧。”

他眼睛放光:“谢谢,谢谢小姐!”

少年笑着跟她再三说了谢谢后离开了,她手里攥着一包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拆开的烟不知道该放哪儿好。

“那是个惯犯了。”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伴着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出现:“好久不见,陈小姐。”

周闲一身笔挺的褐色西装不沾一点尘土,一副锃亮的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子上缓和了他身上的戾气,显得十分儒雅。

他似乎是在陈香背后已经站着看了很久的样子,面带笑意地走到她面前,看看那个走远了的烟贩子,又转身看了看她:“那个惯犯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一开始确实是像他说的那样一包也卖不出去。可他后来学油了,学了装可怜的这套方法来讨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富家子弟同情,晚上翻来覆去的嫌的可也不少啊。丫头,这社会的复杂你了解的还是太少。”

周闲说得对,在家人的保护下,这社会的复杂陈香了解的确实太少。仅仅是这一个卖香烟的少年,虽然并没有伤害什么,但却从他窥到了这繁华上海的另一面。

“其实,像你这样在温室和家人保护中长大的大小姐都是这样的。只不过这对有的人来说是好事,但在有的时候,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陈香不赞同地反驳道:“但烟之前就是卖不出去。若不是生活所困,谁愿意整日里满嘴谎言,他要是真过的富足,谁会去街道上想这损招啊?”

周闲无奈:“陈小姐的伶牙俐齿,周某今日又领教了。”

周闲此人不止说话恨不得每个标点都话里有话,就连周身都带着未知的气场,让人下意识地想退后,又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一探究竟。

此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引人侧目。渐渐地,周围的人都开始注意起这个角落里的两个人,大家都开始窃窃私语着让周闲能够特意出来、单独对话的女子是何人。

陈香穿了件豆绿镜面缎的旗袍,耳朵上坠着两片翡翠叶子,手里执一柄轻边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并无出奇之处,探究的目光也令她很不自在。

“陈香,你杵在这儿干什么呢?”她正打算找个机会开溜,话剧社的人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王琴璐眼尖地瞅到她:“于嘉礼说还不尽兴,想要找别的地方继续玩儿呢,哟,这位大伯是谁啊?”

陈香幸灾乐祸地看着王琴璐在周闲的雷点上蹦迪,坏心思地没有阻止。

“你好,我姓周。”

“周大伯啊,幸会。”王琴璐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着周闲,似乎断定和陈香交往的没什么好人,“我们是圣路易斯学校的校友,都是话剧社的,今天是庆功宴。你看过《罗朱》吗?哎呀抱歉,我忘了,大伯早就不是学生的年纪了,记得问你孩子,他们肯定知道。”

陈香在心里默默替王琴璐烧柱高香,等她一副已经喝高了的样子说的差不多了,才假意阻拦道:“五爷别在意,那我们就先走了,下次再……”

“我刚刚听这位小姐说,你们还要去找别的地方继续聚?我看既然今天这么巧遇见大家,不如由我做东,招待陈小姐和你的校友们去我那里如何。”周闲抚了抚镜框:“正好今天是百乐门年庆,晚上的活动表演相当丰富,一定让大家尽兴而归。”

话剧社的校友们本来就还没尽兴,一听有人做东,还是百乐门的年庆,全都兴奋的欢呼了起来。陈香还没反应过来去推脱周闲的“好意”,就被这帮人簇拥着去往了只有一街之隔的百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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