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打猎

冬日里,车站上在忙于准备,搬运夫在奔跑,宪兵和铁路人员出现了,接站的人也都来到了,这说明火车已愈驶愈近。透过寒冷的蒸汽可以看见那些身穿羊皮短袄脚登软毡靴的工人在跨越弯弯曲曲的铁轨。可以听见远处铁轨上机车的汽笛声和一种沉重物体的移动声。

蒋麟拿出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来,亲手与白莲稚披上。那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

白莲稚抱怨道:“本来我妈都说好了,和我一起来送你的。谁知道临出门了,突然一个电话就说她有姐妹三缺一。”

蒋麟一身军装,英姿挺拔,气度非凡。好久没见他穿的这样正式,她差点都忘了他的军人身份。

一想到最近国家的局势,她不禁皱了眉:“听说北方乱的很,绥远?”

蒋麟抚上她的肩:“你放心,最近绥远和察哈尔那边的战事传来的都是捷报,战事并不紧张,你不用太担心我。何况你说过,只要有我在你就会觉得很安心,这样的我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对了,还有这个。”白莲稚扭捏地从手袋里摸出了一个荷包,上面歪歪扭扣地绣着一个无比粗犷的“莲”字:“这两天我跟鲁嫂学刺绣来着,可惜实在没什么天分,把手扎了好几下也只绣出来这么难看的字。”

她不敢直视那又丑又歪的刺绣,拿出来一把递到了蒋麟的面前,嘟着嘴道:“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准嫌弃,再怎么说也是我一片的心意,而且里面还有我前两天去玉佛寺给你求的平安符,所以一定要戴着,不许嫌它丑!”

蒋麟无可奈何地笑了,伸手拿过了荷包左看看右看看:“嗯,这刺绣的水平实在是让我确实没办法违心地夸它好看。”

“你不要,那还给我!”说完白莲稚就伸手去够,他高她一个头,只是稍稍将荷包往上举了举,她便怎么也抢不到了。反倒是被蒋麟一个顺势,将她的手握住,任她怎样挣扎都被他紧紧攥着不放。

蒋麟猛地一个低头靠近了她,突然拉近的距离让白莲稚一瞬间想起了那天白公馆门口的脸红心跳。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那这个丑荷包,我一定会放在我的里衣中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好好藏起来。”说着他就将荷包塞进了怀中。

白莲稚红着脸捶打了一下他,两人相视一笑。

火车已经在远处鸣笛,几分钟后站台颤动了,车头滚滚驶来,它喷出的蒸汽被严寒压得低低的,车轮上的连动杆缓慢而有节奏地伸缩着,司机弯着腰,裹着一件棉衣,满身蒙着霜,煤水车厢后面是装载着行李和一条狗的车厢,列车愈开愈慢,把站台震动得也更厉害,终于客车车厢进站、停住了,停车之前先抖动了一阵。

一个青年列车员不等火车停稳便吹起哨子来,从车上一跃而下,那些等不及的乘客也一个个随他跳下了火车,其中有个军官,挺胸而立,威严地四处张望着,一个好动的小商贩拎着一只小包,在愉快地微笑,一个农民肩上背着一只口袋。

白莲稚攥了攥衣袖:“那你不光是安全上要注意,都入冬了,北方一向冷,战场条件又不好,你要注意保暖,别冻着,还有吃的,我给你行李里塞了些进口罐头,要是战地里吃的不好,也可以拿来应急。”

她着急地说着那些细碎的事情,蒋麟就笑出了声。

“怎么了?你又笑什么呢?”

“你这絮絮叨叨的样子,让我开始担心我们成婚后的日子了。”

她一下就羞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再一次捶了一下他。蒋麟顺势抓住她的手,攥在了手心里,望着她的双眼满是情愫。站台上的人们都开始依依不舍地道别。

蒋麟如视珍宝地将她拉进怀中,声音柔柔地拂过耳侧:“等我回来。”

可怕的暴风雪在列车车轮间、顺着一根根柱子、从车站拐角处冲出来,呼啸着。列车、柱子、人,凡是能看得见的一切,都半边盖满了雪,而且愈积愈多。刹那间风暴平静下来,然而马上又猛烈地刮来,猛烈得好像不可抵挡。

而有些人还是在来回奔跑着,快活地交谈着,把站台的木地板踩得吱嘎地响,还不停地把一扇扇巨大的门打开又关上。一个人弯曲的身影从蒋麟脚边一闪而过,听得见榔头敲击铁轨的声音。

黑压压的风暴中,从车站另一头传来一个气呼呼的喊声:“把电报拿来!”“请这边来,二十八号!”又有几个不同的声音在喊叫,于是几个紧紧裹着身子满身是雪的人便跑了过去,两位叼着香烟的先生打他身边走过。

蒋麟已经把手从手笼中伸出来,要抓住车门边那根小柱子上车厢去了,又看见一个穿长大衣的人,站在旁边,遮住了他面前摇曳不定的灯光。他回头一望,立刻认出了陈香的面孔。

陈香穿着砖红色格子呢大衣,椰壳灰色的帽子插着鸵鸟毛,她认出他的一刹那,喘不过气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陈小姐怎么在这儿?”蒋麟显然吃惊不小,半脱掉军帽示意。

“回东北老家看看,你呢?”

“处理一些军队上的事,没有人跟着你吗?”

陈香甩了甩烫成宫廷卷的时髦头发,那只本也要抓住车门边柱子的手垂了下来:“我自己去,他们叫了人接站。”

见没什么话可说了,她礼帽地点点头以示告别,重新抓住柱子,笨拙地跳上台阶,飞也似的逃进车厢的过道里。

陈香对自己很满意,她怎么也没料到她有这种力量,能把对蒋麟的那份旧情记忆深埋在心头,不仅是外表上,而且也确实对他无动于衷、镇定自若。

她回到久违的老家哈尔滨,这里同离开时已经大不一样了,但还能久违地感到北国寒冷凛冽的空气。陈香骑上一匹枣红马,苜蓿茬上发出的新芽长得好极了,全都返青了,从去年小麦的残茎下冒出来,碧绿碧绿的。

马腿陷进烂泥里,一直陷到了踝骨,它每跨一步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把腿从半融的泥泞中拔出来。在耕过的地里,骑着马根本就走不过去,只在有薄冰的地方才站得住脚,在化了冰的垄沟里,马腿陷到了踝骨以上。

林尔蘅答应带她去打猎,一大早就坐雪橇来到林子外的木屋里,弄得他们鼻梁、眉毛上都溅着泥,然而却容光焕发。

林家的伙房知道她是家里未来的少奶奶,特意把早餐做得特别丰盛,虽然陈香习惯于享用的是另一种饭食,她仍觉得这顿南斯拉夫式的早饭非常可口:草浸酒、黄油面包、咸鹅腌菌,还有苏伯汤、白汁鸡和克里米亚葡萄酒,一切都美味极了。

林尔蘅吃饱喝足,燃起一只粗大的雪茄,仔细地从漆得锃亮的枪盒上取下帆布套子,打开枪盒,动手装配他那支贵重的新式猎枪。

打猎的地方不远,在小白杨树林中,小河边上。来到林边,林尔蘅下车带陈香到一片林中小空地的一个角落上,那里已经化雪,长满青苔,潮呼呼的。他回身走向空地另一头的一株根部分杈的桦树前,把猎枪靠在低垂的枯枝树桠上,脱掉长外衣,重新勒上腰带,又试了试两臂是否灵活。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老灰狗小心地蹲在他对面,耳朵警觉地竖起来。太阳正向一片大树林的后边沉落,霞光掩映中清晰地显出杨树林中夹杂着的几株白桦,它们低垂的枝桠上满是即将绽开的嫩芽。

林中的溪水仍是蜿蜒细流,从残雪未消的密林中,隐隐传来它们的潺潺声。几只小小的鸟儿啾啾地叫着,不时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万籁俱寂,间或可以听见泥土化解和青草生长时触动着去年的落叶,发出的沙沙响声。

“多美妙啊,连青草怎样生长都听得见,看得见。”陈香说。

她发现一片潮湿的石板色的白杨树叶在一株青草的嫩尖上轻轻移动。她站在那儿,倾听着,眼睛四处张望着,时而向下望望潮湿的、布满青苔的泥地,时而望望竖耳静听的狗,时而望望她面前群山之下海洋似的一片光秃秃的树梢,时而望望已经转暗的天空中那一朵朵白云。

一只苍鹰不慌不忙地扇动着翅膀,从远方森林的上空飞过,又一只苍鹰也一模一样地飞过,飞向同一个方向,消失不见了。鸟儿在丛林里叫得愈来愈响,愈来愈欢。一只猫头鹰在不远处咽声长鸣,灰狗猛地一抖,谨慎小心地迈开几步,歪着头倾听。小溪那边有布谷鸟的叫声。它先用平时那种声音咕咕地叫了两声,然后便急忙地,嘎哑地乱叫起来。

“听,二丫,布谷鸟都叫了!”林尔蘅说,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我听见了。”陈香回答说,她用自己听来也不悦耳的声音打破了林中的寂静,觉得很不舒服。

林尔蘅的身影重又没入丛林中,陈香只看见火柴的亮光一闪,接着是香烟的红火头和一缕青烟。

咔嚓!咔嚓!他扳上枪机的声音。

“这是什么鸟在叫?”林尔蘅问道,他让陈香注意听一声拖长的咕咕声,好像一匹小马驹撒欢时的嘶叫声。

“这你都不知道,是公兔子,别说话!”陈香差点喊起来,一边扳上枪机。

远处传来一声细细的啼鸣,正好是按着猎人所熟悉的节奏,过两秒钟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三声啼鸣之后便听见霍尔霍尔的叫声了。

陈香的眼睛左右扫动着,衬着雾朦朦的蓝天,在溶成一片的白杨树嫩梢的上空,出现一只飞鸟。它正冲着她飞来:从近处听这霍尔霍尔声,就像是在均匀地扯一块绷紧的布,声音就响在耳边,已经看见鸟的长喙和细颈了,就在陈香举枪瞄准的一刹那间,林尔蘅站着的灌木丛里闪起一道红光,鸟像箭一般落下,又向上飞起。又是一道红光和一声枪响,于是鸟拍打着翅膀,仿佛极力要留在空中,停住不动了,停了一眨眼工夫,便重重地啪嗒声落在烂泥地上。

“难道我没打中?”林尔蘅在大声地喊,他隔一层烟,看不清楚。

“不,在这儿呢!”陈香指着灰狗,它抬起一只耳朵,高高地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尖,慢悠悠地迈着步子,似乎想要多开心一会儿,而且好像在微笑着,把打死的鸟给主人衔来。她已经心怀嫉妒了,因为这只鹬鸟不是她打下来的。

林尔蘅一边装子弹一边回答:“右枪筒的一枪打糟了,嘘……来啦。”

他们的确听见了响亮的一声接一声的啼叫,两只鹬鸟嬉戏着、追逐着,没有霍尔霍尔地叫嚷,只是低啼着,飞到了两位猎人的头顶上。响起了四发枪声,于是鹬鸟便像小燕子似的急速翻一个筋斗,便消失了。

这次打猎真漂亮,林尔蘅又打了两只鸭子,陈香也打了两只,其中一只没找到,天渐渐暗下来了。

明亮的、银光闪烁的金星已经在西方天边透过白桦树林低低地放射出它柔美的光辉,而东方高高的天际,阴沉的大角星已经撒出了它红色的火光。

陈香在自己的头顶上找到了北斗星,忽地又找不到了。鹬鸟已不再飞起,然而她决定再等一等,要等到金星从比白桦树低的地方升到比树更高,到处都能清楚地看见北斗星的时候。金星已经比树枝高了,北斗星的斗和斗柄已经全都清晰地呈现在暗蓝色的天空上,可是她还要等。

林尔蘅问:“该回去了吧?”

林中已经是静悄悄的,连一只鸟都不飞动了。

“再待一会儿吧。”

“随你。”

他俩现在站得彼此相距大约有十五步远,林尔蘅忽然出其不意地说:“二丫,你干吗不告诉我,我爸和小妈怎么样了?”

林尔蘅觉得他自己这时是非常镇定而平静的,无论什么回答,他想,都不能令他激动,但是对陈香的回答他怎样也没有料到。

“很好,很潇洒很快活,颜芙扇还继续在百乐门唱歌呢。”

林尔蘅大喊一声:“什么?百乐门,她怎么还待在百乐门?”

当他们在谈这些的时候,灰狗竖起两只耳朵,抬头仰望天空,又带着责备的目光瞧了瞧他们。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人忽然听见了尖锐的鸟叫声,好像是把他们的耳朵刺了一下,于是两人突然便都抓起了枪,两道火光一闪,在同一刹那间发出了两声枪响。一只飞得很高的鹬鸟忽地合拢了翅膀,落入丛林中,压弯了许多细嫩的枝条。

“真棒,咱俩打的!”林尔蘅高叫着带上拉斯卡跑进丛林去寻找鹬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呢?对了,颜芙扇又去给别的男人唱歌了。”

“啊你找到了,真聪明,它在我这儿呢,林尔蘅!”陈香说着便从灰狗的嘴里把热乎乎的鸟取下来,放进几乎已经装满的猎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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