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姣

【自娱自乐存起来自己看的,也不发表~请大家绕道不要看啦,谢谢!】

蒋麟毁婚的消息无胫而行,在新转来的圣路易斯学校炸开了锅。新认识的同学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就连几个爱八卦的外教都来打听情况。

陈父的三寸不烂之舌,凭着媒体前毫不怯场的话术,硬是把舆论强扭回来,没两日竟被人们传成蒋少爷喜新厌旧甩了陈二小姐,害得对方名誉扫地后被逼迫解除婚约,其心思狠毒与贱气令人唾弃。

最后不得不由蒋老亲自出面,专门召开记者会澄清,又紧急叫停两家宣传的最夸张的报社,并以蒋麟私产赔偿陈小姐损失为由,勉强把事情压下去。

蒋麟迎着父亲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怒火与鞭挞,跪在院落的草坪上,双臂高举护头,任凭皮肉疼痛加剧也咬紧牙关不吭声,已初备了军人作派。无非是打骂踢踹齐上、“混账”“畜牲”同行。

陈香咬着腮帮子没出言阻止,假装看不见蒋老爷哆嗦的手与暗中窥伺。

作为白手起家的巨鳄富商,蒋老爷无疑是个精明人,而作为蒋老爷的独子,蒋麟深得父亲真传。他懂得什么才能成为最有助力的利刃,这也是他短短一年来既能游刃有余地接管蒋氏的巨额企业、又能处理好学业与交际的原因。

蒋麟很清楚自己要追求什么、该做什么。

陈香虽然恼恨,但也不会揪着不放。

毕竟是她先一见钟情、见色起意,他们两个甚至都没见过几次面,蒋麟比她大四岁,连一声“蒋哥哥”都没听过,更别提什么亲密的情份了。

所谓一厢情愿,陈香不会强求,自己乐意便不留遗憾;若不然,曾经的她宁肯将错就错,把握好分寸给争取蒋麟留个念想。但今时不同往日,蒋家必定是觉察到什么风声,这才慌不择路与陈家断了婚契。

陈父只是个小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光一张嘴皮子利索,所谓胸有沟壑,经世之才,一旦国事动荡,第一个完蛋的就是他。

而对陈香来说,只要自己能独善其身,其他都无所谓。

“不至于不至于,”

同桌路棠禾复述的传言越来越离谱,陈香放下日报,终于噗嗤乐开了:“他敢家暴我,我把他脑袋割下来当尿壶使。”

路棠禾嫌弃地皱眉。毕竟在多数眼里,陈二小姐一无品貌二无才情,有时言语粗俗鄙陋,行为随意,实属高攀。

“你以为谁像你一样动不动就拔刀子捅人?还割人家脑袋,你也不看看蒋麟是干嘛的。”

路棠禾起身向外走去:“你这种一没品味二没情商的人,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儿吧。”

东北的时局越来越紧张了。白天红日的军队正温水煮青蛙的一点点蚕食北方的沃土,据说已经开始集结兵马,调动粮饷物资。

东三省将变成战场的事实已定,届时整个华夏都会卷入战乱之中,人心惶惶。每日都有逃荒的灾民朝南边涌入,带来一片饥肠辘辘的哀鸣与哭嚎。

当初陈家就是为了躲避战乱,才从黑龙江迁到北平,最后定居上海的,陈宅就买在法租界。如今事态紧张已蔓延上海,恐怕再过不久就连租界内都要受到波及。

这段时间,陈父忙于各种应酬,陈母大概已经适应了上海妇人圈子里披着人皮说鬼话,又活分起来。

那些男人不便出席的场合,需要得力的另一半代表自己和家族去走动,不少合作是通过太太社交达成的,有些话由枕边人说出来,事倍功半。

但最近的活动肯定有些吃力,往日太太们都因蒋家才给陈母三分薄面,有点风生水起的意思,如今又一夜打回解放前,放低姿态挖空心思去讨好别人。

陈香帮不上什么忙,就继续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学上学,日子不咸不淡照常。

陈母怕她在新转来的圣路易斯学校出言不逊,本想替她请两天学校的假,也被拒绝了。

李嫂的女儿这两天进城寻差事,凭着一张巧言令色的嘴皮子,把陈母哄得高兴,直接安排进陈宅打杂。

李嫂是跟了家里几十年的长工,陈母抚之甚厚。刚搬来上海时陈香听不懂上海话,她还主动请缨给当了阵翻译,为人处世很是灵活。

老人家一直惦记给江南乡下的女儿找份好活计,可惜还没寻到,自己先为了救落水的陈母一命呜呼了。正巧陈香身边没人跟着,陈母便让她在干杂活的同时照陈香的饮食起居,也算了却李嫂的一桩心愿。

新来的女佣没有名字,生得杏眼桃腮,露出两截纤细的胳膊,乌黑长发扎成两股辫子在脑后,衬得白皙的脸蛋越发娇小可爱,像蝴蝶蹁跹,典型的江南水乡的可人。

陈母怜惜得很,把对李嫂的愧疚加倍补偿到她身上,舍不得让她做伙计:“不瞒你说,我和她爹生了两个闺女,愣是没有一个你这样可人的甜心儿。一个是钢筋铁打似的倔驴,一个是三拳打不出响屁的闷葫芦,我这命哟。”

钢筋铁打似的倔驴是留洋几余年仍未回国的陈静,三拳打不出响屁的闷葫芦自然指的是陈香了。

小女佣大为惶恐。

“你别紧张,快让我瞧瞧,天下有这般标致的美人胚子,我与你实在有缘的紧。”

陈母最终决定拿小女佣当半个女儿疼,没两日直接收作养女,活儿也不让干了,连入学手续都给包办了。

没有人知道春天从什么地方开始。大概是在塞北来的多水的荒野,在洞庭湖以南,春天形成了、蓬勃了、蔓延开来了,在向北伸展时,步伐越来越有力,色调越来越鲜明。

在这里,民国的南端,春天的来临并不突然,不像有些新英格兰山谷那样,刹那之间便开满了罂粟和毛茛的花。时令的递嬗是缓慢的,季节的钟摆摆得慢,摆动的弧形线也不那么长。

陈香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特意挑插图多的,爬上飘窗台,缩起双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下,将粉蓝色的芍药图案的窗帘完全拉拢,把自己加倍隐藏起来。

在她右侧,窗幔的褶皱挡住她的视线,左侧,明亮的玻璃窗庇护着她,使她既免受雨水的侵害,又不与外界隔绝。

在翻书的间隙,陈香抬头看初春下午的景色,只见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近处湿漉漉一块草地和受风雨袭击的灌木。一阵持久的风,驱赶着如注的雨,横空扫过,丝毫不见韩退之诗中“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弱小。

她的膝头摊着比尤伊克的书,心里乐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乐,就怕别人来打扰。

但打扰来得很快,陈母亲自用水晶盘盛了切成丁的新鲜芒果,送进来,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二丫,你在哪呢?快来尝尝这芒果,酸甜口的,凤兰说你最近胃口不怎么好,妈特地叫人从海南运来的。”

陈香突然拉开帘,把母亲吓了一跳:“妈,我芒果过敏,不能吃。”

陈母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妇人,头发和眼睛依旧乌黑,有着这个年纪本不该具备的端正的五官和光洁的皮肤,但她任性急躁,缺乏原则性和正义感。

她神色微僵,又立即堆上笑脸:“我记错了,是你妹妹爱吃,那你喜欢吃什么?草莓,金桔,梨,还是车厘子?妈让凤兰去买。”

陈香重又低头看书,导言中的文字与插图相配,两艘轮船停泊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魔鬼从身后按住窃贼的背包,那模样实在可怕,她赶紧翻了过去。每幅画都是一个故事,由于她理解力不足,欣赏水平有限,它们往往显得神秘莫测,但无不趣味盎然。

陈母搓搓手,重新吸引她的注意:“李嫂女儿的名字一直没定下来,如今她又要上学,她家里没什么文化,妈想让你帮起个好名字。”

陈香下意识地打岔:“妈,我是内务府吗,还得给人拟名牌?”

陈母顿时拉下脸:“陈香!一天天问你点事跟供祖宗似的,你看谁家闺女天天敢跟妈臭脸,给你惯坏了……”

“哎呀呀,我又没说不取,陈李怎么样,里头还带个李嫂。”

“这么麻烦干啥?”陈母瞪了她一眼。

陈香终于懂她的意思了,既要面上好听好看,还要时刻提醒她牢记陈家的布施恩泽,她是攀附女萝草的菟丝花,应念知遇之恩,一诺千金。

“那就,陈姣吧?幸得天命天姣相助,承恩深重,应晓以报酬。”

陈母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错,赶明儿你对人家好点,不许欺负姣姣。”

陈香搁下书,看母亲欢天喜地地带着她的芒果丁出去了。

虽然知道母亲秉性如此,陈香心里仍有些难过。她确实是在尽力养成一种比较单纯随和的习性,活泼可爱的举止,也就是更开朗、更大方、更自然些,但陈母当真不让她享受那些只配给予快乐知足孩子们的特权了。

第二天,陈母拜托她带陈姣去学校四处转转,熟悉环境,并要求她多矫正妹妹来自乡下的言谈举止,免得落人话柄。

陈香试探问:“那,要不要给姣姣介绍点朋友?”

陈母眼睛一亮:“要的要的,男同学,多认识男同学,你们班那个银行家儿子叫鲁什么来着?都带过去见。”

陈姣换上淡蓝色盘扣学生服,青黑的学生裙甩来甩去,蹦蹦跳跳地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个不住:“我们那儿的学堂从来不招女生,好羡慕你们呀,大姐都可以去国外读书,好像天堂一样,二姐,你以后也是要读大学的吧?”

陈香在不喜欢的人面前一向寡言少语,指向一排小洋楼:“嗯,右手边是学校图书馆,学生可以来这儿自习或者借书,教职工办公室也在这儿。”

“噗,以我的性格是绝对坐不住的,我更想去外面看看,来上海这么久了还没逛过街呢。”

陈香有些不耐烦:“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去找同学玩。”

正说话间,从教职工办公室远远走来一清俊少年,沿着紫藤萝铺满的花架,一身月白风清的长褂,眉目含笑,举手投足间一派儒雅风度。

“先生早。”

“陈同学好。”

宋青书冲陈香点头示意,视线掠过旁边水边荷花儿般娇艳的少女:“这位是?”

“这是我妹妹陈姣,这两天刚从杭州搬过来,已经转到我们学校了。”

陈姣的脸色忽然很疲倦,没有原先那种在微笑中是生气,然而刹那间在对上他时,她的眼睛中有个东西忽的一闪,虽然这点火花很快就熄灭了,但是宋青书却因这一刹那而感到幸福。

陈姣伸出手:“宋先生好年轻呢,我还以为是二姐的同学。”

宋青书回握她的手,温润如暖阳的眸子中漾开浅浅涟漪,他掌心微微粗糙,常年握笔,有茧子在所难免:“陈同学客气了,我不比你们大多少,希望以后能相处愉快。”

陈姣很快抽回手,似乎有些排斥。

陈香打圆场:“宋先生是我们的国文老师,在申报还有专栏呢,您上周申报刊登的那篇《缴寇志》很大快人心,但去年北平报社社长被日本人暗杀,今年都开始猖狂到暗杀进步青年了。”

宋青书手背向身后,这姿势颇像旧时候的老方儒,脸上却矛盾地挂着少年腼腆的笑:“陈香,像胆小鬼一样,因为危险而噤声,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了,如果有暗杀就冲我来好了。”

陈香看了眼蹙着细眉的陈姣,胸中油然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独属于文化人的快意与骄矜:“先生说的不错,但我认为,新思想何时能够深入民众、深入基层百姓,何时抛开所谓旧民主的弊端,不是几颗子弹、几人流血就能换来的。”

陈香在学校一贯安静,这番话显然不止是说给宋青书听的,颇有些抬杠的意思。她终于意识到不妥,悄然噤了声,却见宋青书长叹口气,微微失神,再抬眼时已恢复往日温润儒雅的模样,这场对话也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陈香,就像你和蒋少爷的事情,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按既定的轨道而行。”

陈香太过反常地沉默,这次随父亲来到上海是因为东三省已经沦陷,再加上《何梅协定》对于反日活动的打压,日寇在东北越发嚣张,只希望上海不要变成第二个东北。

陈姣以为她是因为被戳到蒋家悔婚的心事才闷闷不乐:“二姐别伤心,蒋少爷不娶你是他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将来肯定会有比他更优秀的男生追求你。”

陈香愣了一下,忍俊不禁,抬手揉揉她柔软的发顶:“傻瓜,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用得着你操心?”

陈姣咯咯笑着往后躲,与方才见到宋青书时截然不同。她拉着陈香跑出校门,发辫间都染上了紫藤萝瀑布的馨香:“二姐带我去吃蛋糕吧,来这儿这么久了还没不知道蛋糕是什么味呢!”

这个提议正中陈香下怀,于是两人兴致勃勃坐电车拐到百乐门所在的皇后路四处寻找蛋糕店。

虽然白天有些冷清,十里洋场的余韵还没有因夜晚的结束而消散,仍有些妖娆的舞女穿着高叉旗袍走在街道上。

陈香记得从前在东北,有不少贵族出身的白俄女人因战乱逃到远东,为了生存干起表面舞女实则陪睡的生意,命好些的嫁给当地富商或军人做小的,差些的一直沦为娼妓。祖父就曾有个白俄籍的三姨太,还生了混血女儿,如今是她们的小姑。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又好不容易给陈姣解释明白为什么咖啡馆名为“咖啡”,里面却又卖甜点又卖饮料,最后终于买到了提拉米苏,和陈姣纠结半小时后选的草莓慕斯。

看着陈姣吃得眉眼俱笑的样子,陈香不由得弯了唇角,打量起这里的装潢,简直华丽的有些浮夸了。只有空气中飘散的浓浓的咖啡豆的香气,提醒来客这里是家咖啡馆。

“三妹你说,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意儿啊,洋表,洋裙子,洋发卡,洋高跟鞋。”

陈姣笑道:“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呀!要是一身土布,不像陈家的千金,倒像我……倒像是乡下的土妞了。”

正说话间,伴着咖啡的阵阵香气,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了屡屡钢琴声。在这样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似乎在安静地诉说着弹奏者的故事,轻轻地勾住陈香的神思。

虽然咖啡馆里有些嘈杂,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心境随着钢琴声跌宕起伏。她起身走向琴声来处。咖啡馆并没有那么大,只是等她走到演奏者的身旁时,琴声停止、一曲终了。

“是降E大调夜曲?”

弹琴的少女闻言抬眸,仿佛浸润着星辉的夜幕。深棕长发及腰,肌肤如雪,洁白天鹅绒裙摆上绣着精美繁复的花纹,领口袖口皆缀着精巧华丽的银饰,腰肢纤细。

她用令人不适的目光上下扫视陈香,陈香下意识窘迫地拢了拢裹在身上的印度绸旗袍,收起挺在外面的小肚子。

少女的五官精致得出奇,琥珀色的瞳仁竟不像中国人,而透露出的丝丝异域风情,让人挪不开眼。

她收回视线,修长的手指搭在琴键上轻按几下,音符如水般流淌在琴键上,旋律婉转悠扬:“Pardon?”

怪不得是西洋的长相,竟是个外国人。

陈香尴尬地摆摆手,肚里一股脑称赞的话全都瘪回去,手忙脚乱地说起蹩脚的英语:“Sorry lady,呃,is this Steinway's piano?”

“As you can see.”

异国少女毫不客气地从琴凳上站起身,向外微鞠一躬作礼,转身离开,长筒靴踩踏过木质楼梯发出轻盈的响声,陈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咖啡馆门外。

陈姣犹犹豫豫地上前拉她袖子:“二姐,你还认识洋人呢?”

“不认识,看她鼻孔朝天的样子,怎么,洋人了不起啊?”陈香翻个白眼,报复性地一把按在三角钢琴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非和弦杂音:“这是施坦威的钢琴,全中国只有两架,一架在贺知轩那儿,我一直以为另一架在白家或者王家,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看来这洋妞来头不小。”

陈姣黑溜溜的眼珠一转:“施坦威?那是什么,很贵吧?”

陈香显然还在气头上,顺手刮去她嘴角粘的草莓酱:“废铜烂铁一坨。”

陈香有一点习惯,从小时养成,即对音乐和艺术的爱好,音乐对她的说教比任何经典教义更具效果。

也许她所理解的不是音乐,只是乐曲节度中条理出“人的本性”,一切好的音乐都能把她引带走向过去、走向未来,乐意于将全生命为当前平凡人生卑微哀乐而服务。

陈姣的记忆久远而漫长,大部分的记忆都是在“宋糯糯”的名字下。第一次有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垃圾堆旁边捡别人扔下的馒头,放在嘴里嚼。小手小脚,又冷又饿。

自从被宋青书捡到,她才开始吃上热乎的饭菜,她管他叫哥哥,他收养她,给她取名宋糯糯,即使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在青龙帮有了上顿没下顿。陈姣学习并适应社会并没有多久,很快就能又跑又跳帮着哥哥干活。

宋青书对她负责,像亲哥哥一样好好教养,在沙地上,在顶着黄簇簇花团的桂花树下,像个小老师一样,一板一眼地教她认字。

恋家且没有安全感的陈姣常因为离开父母而经常大哭,宋青书就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妈妈一样安抚她:“糯糯,不怕,我在这里,青书哥哥永远陪着你。”

永远真的会永远陪着她吗?陈姣不知道。

但是至少在那时还是懵懂无知的她,相信小男孩嘴里信誓旦旦的保证。

于是宋青书一边干活一边照顾妹妹,把她一手拉扯大,好在她也听话懂事,在青龙帮帮衬他,从来没让他失望。

除了喜欢上哥哥这一点。

陈姣一直聪明又实际,从来没暴露过自己的心思,把所有关系都处理地很好。她是宋青书养大的,性格其实与他很像,知道什么是出格,什么是不该做的,但感情总是难以抑制。

其实她早就猜到过结局,但在真正发生之前,再理智的人也总是难免抱有幻想。

趁着酒意告白那天,陈姣想起宋青书和他那张钟情、温和的面孔,想起自己跟他所有的关联,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然而与她的这些回忆并存的,却是一种愈来愈强烈的羞愧感。

陈姣把小匕首在玻璃窗上刮了刮,又把它光滑冰冷的刀面贴在自己面颊上,差一点儿没有快乐得笑出声来,这快乐突然间没来由地占据了她的心。陈姣感到,她的神经,好像一根弦,在一些拧牢的小柱子上愈绷愈紧。

桃花眼睁得愈来愈大,手指和脚趾都在痉挛地蠕动,身体内有个什么东西在压迫着她的呼吸,而在这晃动着的昏暗之中,一切的形象、一切的声音都变得特别地鲜亮,令她惊异。

“糯糯,你知道这是不对的。”

宋青书表情严肃,理智无情的宣告陈姣的错误,他清醒得不像当事人,倒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们在餐桌前对峙,明明这样暧昧的事情,却似乎处理的亳不带个人感情,别人看了怕不以为是在谈公务。

陈姣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理智,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再加上前夜宿醉的头痛,她甚至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姣有时候觉得宋青书压根不像是混社会的,而是霁月清风的文人,揽的是清风,入怀的是明月,她就是下水道里打滑的老鼠,连他衣角都碰不到。

时至今日,陈姣仍记得那一串代表宋青书的音节:上下嘴唇轻闭又微启两次半。如果一定要用某种象征来形容,她会选择去看向窗外茫茫的雪夜。彼时,金秋的桂花早已不再,窗外的雪光染白了他的眉,冬月的风声直奔瓦房,带来阵阵有如老者的咳。奄奄一息的烟味敲击她的鼻塞。

他抬眼,缓缓看向墙上贴着的她去年夏天的写真,喃喃起不合时宜的诗句,像远古的咒语。

宋青书一直有着在晦暗的时刻发觉灿烂片段的能力,仿佛周遭的黑洞、噩梦和寒冷都不复存在。就比如窗外是彻骨的严寒,屋里是相看泪眼的两人,他却故作轻松,宛如一片马上就要融化却仍要在距地面半米的时候随风舞蹈的将死之雪花。

雪又落着,一种复杂而单纯的沉默。沉默亦如陈姣案头摇曳的烛光。她拿起手边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木心的《素履之往》,翻到书签的那页也喃喃起。

陈姣总记得她和他是一起看过很多新雪的。在她写钟繇的小楷时,宋青书总是把汤圆煮得很好吃。她用黑芝麻为墨,糯米皮为纸,“大笔如椽”写就张旭的《肚痛帖》。

之后陈姣推开窗子问天,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严寒。她面对着黑色呼唤了七次他的名字。在陈姣的声音和宋青书的背影都已堆积了太多的雪之后,她突然觉得宋青书本身就该是场雪。

后来当周五爷要她顶替李嫂的女儿,潜入陈家时,陈姣接受了,就当是偿还宋青书养育她十几年来的恩情。从此他们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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