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如过眼云烟,中秋时院落中的桂子开得正好,庭院里暗香浮动,赵千鹤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有左面颊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她坐在范庭生的躺椅上呆呆望着天边那轮圆月,那把刀静静靠在扶手上,一旁的小桌上摆放着她刚刚蒸出来的桂花糕。
她捏起来一块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唇齿间蔓延起甜意与一丝涩味,她忽然想起来去年的中秋,范庭生指着那树桂花回头说道:
“鹤儿,为师觉得你的眼眸颜色与这桂子颜色并无二般。”说罢她又指了指天上的圆月,“与这明月也相差无几。”
“鹤儿的眼睛,没有这么亮。”赵千鹤望向范庭生。
范庭生走近她,赵千鹤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小小倒影,“明月可照彻大千,为夜奔的人指一条明路,即便明月周身也漆黑一片。”她口中分明说着明月,但赵千鹤心弦一动,总觉得她另有所指。
她曾为自己这双眸子的颜色而担惊受怕,因为它代表着她独一无二的身份,代表着她终将永无宁日的生活。
闻着桂花的暗香,她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那轮辉月洒下的光如纱般覆在她的面庞上,金色的眸淡淡发着光。
她忽然想练刀。
但不是在这里。
一念起,她将手中剩下的糕点塞入嘴中,一把拿起一边的刀,推开小柴门急匆匆走夜路上峰顶去了。
待闯过漆黑的山林,赵千鹤摸黑到了忘忧峰峰顶。清风吹来,拨动她的鬓发,身后的树林被吹得沙沙作响。
远远望去,云气翻涌,那月被浓云遮得看不真切,似隔着一层面纱。赵千鹤的心怦怦跳着,随后抽刀出鞘,下沉拉开架势,将刀稳稳扛在肩上。
她的手松了又紧,最后死死抓住刀柄,克制住细微的颤抖。
夜幕倒映在刀身上。
上步,开刀。
赵千鹤细细回忆着每一式的姿态,脚下步子游走,刀法不断改变,刀身似裹着一层淡淡发着光的雾。
她略有气喘,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小指与无名指加重握刀的力度。她神色一凛,向前点出刀,刀尖带着一丝寒芒,这是倒数第二式的收尾招式。
天边的浓云不断翻滚着,似有吞噬皎月之势。
最后一式,“千浪”。
这同时也是赵千鹤最为参透不破的一式,她始终不太明白,唤“千浪”这般气势磅礴的名字,为何范庭生偏要说“一石激千浪”?
一颗小小的石头,如何让大江大河翻起千层巨浪?
她握紧了刀柄,跨步上前挑刃。
石头落入大江大河,如何才能不被裹挟东流去?
她架起刀,紧紧盯着前方。
那如果石头本身就在江河之中呢?
江河之水源源不断地狠狠撞上磐石,最终只翻出无数乳白色的浪沫。
她向前点刀,胳膊上的肌肉紧绷着。
兴许所谓千浪,并非一刻间激起的浩荡无边。
江河之水天上来,顽石却根植大地,绵绵不息,二者如此抗衡千百年,才在青史中激起千万层浪。
江河有道,顽石亦有道。
江河改流,而顽石不尽。
那一颗石头从未改变过位置,它至始至终生长在江河之中。
是它以身劈开江河万古流,才得以顽强地显露在世人面前。
赵千鹤立身,向天际噌地刺出最后一刀。
这一刀似是刺破了夜色,那浓郁的云浪在顷刻间四散奔走,皎月高悬在天幕之上,月光映得刀身生辉。
千里之外,范庭生似有所感,她抬眼望向那高悬的圆月,手里还捧着杯热茶,她眨眨眼,低声喃喃道:“明月出天山。”
听见她的低语,一旁的夏静客也抬起头,望向那轮破开万里云山的满月。
赵千鹤立于峰顶,四周云浪簇着被月色照得迷蒙的山头,夜风吹动她的鬓发,刀锋被月光照得雪亮,她只觉心中澎湃异常,一双眸子神采非比寻常。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在山巅放声大笑起来,身心是那样痛快。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那夜是赵千鹤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
心绪虽不似昨晚般通达,但她心中已有某些打算成形。她起身换掉单衣,穿上练功服,又拣起一边的刀,日日如此。
待天上飘下今年的初雪,听到外面小柴门被推开的嘎吱声,赵千鹤拉开屋门,见范庭生披着一身纯白鹤氅,踩着院落中稀疏的积雪徐徐走来。
“师尊。”赵千鹤将手炉揣在怀里,拿起一边廊下放着的纸伞,赶忙撑开伞疾步上前。
范庭生见她匆忙的步子,不由得弯起眉眼,略微欠身站入她的伞下。
“鹤儿有心了。”她口中呼出白汽,接过赵千鹤递过来的手炉,“大半年不见,又长高了?”
“是长高了一点,师尊先进屋吧。”
屋中烧着炭火盆,桌上的茶似是刚刚泡上,还冒着悠悠的热气。范庭生脱下鹤氅,顺手放到一边的柜子上。借着屋中的灯火,范庭生看见赵千鹤左脸上有一道小拇指长的伤疤,不由得伸出手抚了抚,“为师只是出去半年,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
感到范庭生指尖的温度,赵千鹤眨眨眼,意欲糊弄过去,却没料到范庭生两指一捉,大力捏起了她左脸颊的肉。
“两眼一打转就知道打算说谎,老实交代。”
“唔!师……师中!”赵千鹤瞪大眼睛,话都说不清楚了,好不容易范庭生收了手,她就双手捂着被捏疼的那块肉,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然后泪眼婆娑地望着范庭生,“师尊刚回来就掐得鹤儿好疼。”
“伤了你的腰腹?让为师看看。”范庭生皱起眉,招呼赵千鹤到自己跟前,刚想上手剥下她腰腹上的袴看看情况,就见赵千鹤猛地一缩,满脸通红地提着用于扎紧的线头,结巴地说道:“……还,还是徒儿自己……自己脱吧。”
范庭生这才忽然想起来,赵千鹤已经快要十六岁了,已经算是个小娘子了。
“咳咳。”她尴尬地咳嗽两声,摆摆手,“那你自己来吧。”虽说五年前她雨夜来时也都看得干净,但还是得给小娘子一点自尊心,范庭生这样想着,就背过身去。
“师尊,好……好了。”
闻言,范庭生这才转过身去,俯下身子细细察看愈合的伤疤,新愈处有一层淡淡的粉色,她伸出手摸了摸,又轻摁了几下,“现在可还有隐痛吗?”
那处肌肤被触碰,赵千鹤不由得被激起一片惊栗,痒痒的感觉让她有点难受,她压下轻哼才回答道:“……没有了。”紧接着忽觉有什么东西从那处伤口渗透了进去,她下意识抓住范庭生肩膀上的衣料,陌生的感觉让她又惊又吓。
“别慌,是为师在为你探脉,看你恢复得如何。”范庭生控制着灵力的游走,赵千鹤只觉伤口处一片暖融,那份热意缓缓向四肢百骸蔓延,让她舒服得哼出声,困意渐渐漫了上来。
范庭生收回灵力,满意地站起:“恢复得很不错,看来为师之前让你练的那套体术对你的身体很有帮……鹤儿?!”赵千鹤因为她灵力的抽离,一时没反应过来,膝盖一软就跪了过去,范庭生惊叫一声,急忙扶住她,只见她双眼皮打架,都快要闭上了,范庭生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
“睡吧睡吧。”
范庭生将赵千鹤打横抱起,安放在一边的榻上,又抱了床锦被给她盖上,无奈地嘀咕着,“能有这么舒服么?”
看着她安稳的睡颜,她唇角勾起,忍不住又上手轻轻捏了捏。
“比万声的软一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