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帷不止一次后悔过那次的离开。
与他一同从不夜城逃出来的哥哥找到了他,他问:“你想修炼吗?”顾帷回:“想。”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人。
他还问那个哥哥,“阿爹阿娘在不夜城都还好吗?”
那人沉默半晌,道;“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会再见的。”
顾帷同姚悦告别,镇子上的那棵树生长得十分旺盛,在浓浓的树荫之下他们答应彼此一定会再见的。离别的那一天,天空湛蓝如洗,风和日丽,阳光和她,都很温暖。
回头望去的那一眼,他看见少女朝他挥手告别,笑容灿烂一如初见,微风吹起她裙摆的一角,美好得不像现实。
于是他也挥着手,然后目送着姚悦和她阿爹一起回家。
数年以后顾帷无数次回想这最后一眼,她的眉眼逐渐模糊、消散,只是那天的笑容和灼人的阳光深深的刻在了他记忆的深处。
那时的顾帷尚不知姚悦所经历的种种,他想着,自己要努力些,更勤奋些,原本说好的十年被他硬生生压缩成五年。他不必修成多么厉害的武功,也不必成为多么厉害的人,只要能够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就够了。
姚父后来还是去世了。
医者不自医,他一生救了那么多人,唯独救不了自己。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谣言渐渐止息了,人们嘴里说着的闲事换了又换,也没人在意。
但谣言确确实实毁了姚悦。她仅存的父亲,她的理想,她的人生,她所有所有的一切毁于人们的口中。
她最终跳入了福祁河,那一天是万灯节,河面上飘着一盏又一盏的河灯,河灯载着美好的祝愿顺着水流向下飘去。
河水呛入肺中,淹没了她的口鼻,一点一点夺去了她的生命。
她挣扎过,因为她还是想活下去,但是最终她还是温顺地进入了河水的怀抱。
她知道,她的灵魂会去向远方。
她想,如果真的有轮回,那么下一次不要再遇见这些人了。
还有,顾帷啊,要好好活着。
死亡本就是人无法克服的,只是这次来得太早了点。
顾帷讲得很慢,那一碗酒也还没有喝完,故事进入尾声,他抬起手,一口喝完了所有的酒。
酒太辛辣,他咳嗽着涨红了眼。
“……最后一面,我都快要忘记了。”
解景将支着下巴的手放了下来,他朝顾帷身旁的虚空处一指,“她一直在那,听着你讲完了所有的故事。”
沈长青也微一点头,解景补充道:“她在哭。”
解景偏头望着沈长青,眼神深邃,带着不可名状的情绪,话却是对顾帷说的:“她刚刚说,‘谢谢你还记得我’。”
强忍的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落,顾帷顾不上什么丢人不丢人的了,他哽咽着一字一句道:“我,我怎么会……忘记你。”
姚悦将要消散的身体在最后一刻抱住了他。
别哭了,这次没有包子给你了。
感受到解景的目光,沈长青腰上的玉叶微颤,牵引着他的心脏也微微刺痛。
这是一股奇怪而又陌生的情绪,他不懂,更不想懂。只是解景的目光太过热烈,太过直白,那种目光穿透他的灵魂,逼着沈长青去懂。
他在难过,沈长青知道自己是在难过,因为那句“谢谢你还记得我”。
他垂着眼,睫毛微颤。
真正的死亡并不是肉身的腐烂,而是遗忘。
流言无形,却可杀人。
姚悦这次是真的永远的消失了,不过没关系,这世上总一个人会牢牢地记住她。
天上这会儿落了雨,一声一声砸进人心里。客栈外的梧桐树哗哗作响,任雨捶打。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1
“师尊,”退了客房,二人一同走在大街上,解景突然开口,“之前姚悦来找过我,她说,”他顿了一下,“她很久以前见过你。”
前面的小贩大声的吆喝着,周围十分嚣杂。
解景看见沈长青开了口,清清淡淡的声音说着:“我不记得了。”
他都不记得了。
甚至连自己都忘了。
所以,谁记得他,也都无所谓了。
解景感受着刚下过雨空气中吹来的略显潮湿的风,师尊不记得了,他想。
他怎么敢的。
他失言了,他是骗子。
内心不是没有黑暗恶劣的想法,他反而想过很多遍,只是每一次,当他望向沈长青的眼睛时,他都会一次又一次的放弃。
那双黛蓝色的眼睛,淡漠疏离却又悯人,世上的一切善与恶都映照在他眼底,仿佛看遍了千山,经历重重。他的悯人,超过了世人,当他望向你的一瞬,当你在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的那一刻,你才会发现,他容纳着世间的所有。
他站在神的角度看待世人。
他望向你,同时望向了整个人间。
这样的一个人,谁忍心去破坏。
两人一路沉默着,心照不宣地都再没开口。
他们最后还是去了一趟福祈河,今天刚好是万灯节,他们没买河灯。一个是没兴趣,另一个是没心思。
但是解景还是偷偷在心底许了个愿,他默念着那烂熟于心的名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愿君如月之恒,如日之升。2
福祈河上飘着许多河灯,此时已临近傍晚,街上的人又渐渐多起来了,等到了晚上,那才真的是一条闪着光的花河。
盏盏是祝愿,字字是期盼。
不过沈长青与解景并未见到这番景象。
他们早早地便走了。
解景和沈长青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步行,此刻并未有鬼魂异动,两人就把这当是散步,顺便还可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
从遥镇出来,一只野猫从野草丛中钻了出来,不知是饿急了还是怎样,一个劲儿的黏着沈长青,甚至伸出自己的爪子勾住沈长青的白衣下摆想往上爬。
沈长青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他伸出右手一把将它捞了起来,小猫在他手中乖得很,温顺地用毛茸茸的头蹭着那只手。
解景也一扫之前的阴霾,他微低着头伸出手去逗弄它,小猫似是来者不拒,懒洋洋地伸出舌头轻轻舔着解景的手。
解景甚觉有趣,这猫有灵气,他想。
不然怎么一下就选中了他师尊呢。
“师尊,你看它身上脏兮兮的,不如我们去把它洗干净吧。”
沈长青瞧着这猫虽说不上脏,但肯定不会很干净,黛蓝色的眼睛徒然变浅,解景站一旁“诶”了一声,转瞬间小野猫就焕然一新。
“师尊真扫兴,法术谁不会呀……”解景一边嘀咕着,一边揉着小猫的头。
沈长青看着这人肆意蹂躏着小猫,淡声道:“麻烦。”
“轻点揉。”又补充道。
然后自己这才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猫。
解景一撇嘴,立马撒了手,“切,……”
二人到底不是凡人,天还未完全黑下来,他们就走到了望城。
此刻,望城外──
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正蹲在地上仔细地翻找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才知道他是在找草药。
他努力辨认着他所要寻找的草药,确认是之后才又将草药藏进他的小破布袋里。
天阴暗下来,小孩又翻了翻,见实在是找不出能用的草药之后来他才直起身站了起来。
这一站他才发现不远处立着两道高大的黑影,小孩小声叫了一声,瑟缩着往后退了一下,见那两道黑影没动,他立马转身跑入城去。
跑快点跑快点……
小孩拎着破布袋一瘸一拐的往前跑,他个子又小,腿脚还不利落,就更跑不快了。
一想到后面的两个黑影他心头就发颤,不会又是那些人吧……芒久哼哧哼哧跑着,心里想着自己今天算是完蛋了,可千万不要连累林叔和赵娘。
越想越害怕,芒久不敢回头看,只拼命往前跑。
沈长青和解景其实一直都站在原地根本没动过。
他们俩就这样看着小不点一点一点越走越远。
芒久跑回城了之后也不敢直接回林叔赵娘家,他绕了好几个弯子确认没人跟上来后这才推门进去。
院子里冷清而又萧条,只有最中间架着一口药炉,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芒久朝屋内喊了声:“我回来啦。”
小孩子的手布满疤痕,曾经的伤口结痂脱落后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迹,他用这手拿起木勺在药炉里熟练地搅拌着。
屋里走出来一个脚步有些蹒跚的男人,带着嘶哑的声音:“回来了小久,真是辛苦你了,你进屋歇着去吧,这儿放着我来。你去陪你赵娘说说话,聊聊开心的事情。”
芒久应了一声。
城外——
一个身穿青色布衣的男人立在沈谢二人之前。
这个男人,不,准确说来是鬼魂。
这人面色透着不正常的白,衣袖中露出的一节手腕细得要命。
就连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弟子林修远,拜见沈仙尊。”
1:引自周紫芝《鹧鸪天》
2: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出自《诗经·邶风·击鼓》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出自《诗经·小雅·天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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