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远勉强维持着身形,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又说了几句话。
短暂的沉默后。
“好。”沈长青道。
解景随即偏过头,露出个笑来,“我先去看看那孩子。”
“嗯。”沈长青回道。
话音刚落,扎高马尾的少年就在瞬间消失,出现在一扇木门前。
门的后面有一股熬煮药材的味道。
解景抬手敲了下门。
“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如是道。
林成平开了一条缝,见门外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他十分警惕,“你是什么人?”
“受人所托,来救你们的人。”
老人落在解景身上的目光更重了些,他仔仔细细瞧着面前这人,恍然才发觉此人衣着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
受人所托……
林成平心间一颤,连语气都在发抖,“你,你是…修远的同门吗?”
解景歪了下头,“算是吧。”
老人激动地将他拉进院子里,屋里的芒久听见声音跑了出来,带着疑惑与敌意道:“林叔,他是谁?”
没等老人答话,解景蹲下身来笑道:“小屁孩儿,我是你修远哥哥的同门。”
小孩子似乎理解不了同门是什么意思,这时,屋内传来一道虚弱的女声:“小九啊,谁来了?”
芒久觉得面前这人离他太近,他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大声回道;“他说他是修远哥哥的同门!”
解景轻笑一声站了起来,他走到那个小破布袋前,用手拨了一下那些草药,瘦削有力的手指从布袋里拿出了几株。他拿在手里颠了下,然后将它直接丢给芒久。
芒久下意识伸出手接住,草药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里。
“莫非是方才在城外被吓着了?”解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采了细辛竟还摘了藜芦,这两种药相克……”解景未说完后面的话,但芒久浑身冰凉,还好,煮的不是今天的草药,不然,他会害死赵娘的。
头顶落了一双冰凉但却有力的手,“不过,小孩,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这一刻,他觉得这双手是热的。
另一边──
沈长青传讯给了一个人──百草峰的峰主谢蕴。
然后在转瞬之间去到了中原的大狱。
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空气中都跳动着腐烂发霉的气息。地上铺着一层稻草,铁笼边静静地放着一碗早已变质的饭。
窄小坚硬的床上蜷缩着一具没有生气的身躯,沈长青念了个诀,从那人怀里取了几株草药出来。
林修远说这是他从灵山上采下来的几株药材,珍贵而又稀有,对治林母的病有奇效。
他托沈长青来这一趟无非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一件对于他而言及其简单的事,但对林修远来说却又是多么的困难。
沈长青垂眸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转身离去到了望城。
收到了沈长青的传讯,谢蕴怔住了,本来正在炼药的人突然就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传讯的人,而是内容。
他的爱徒,死了。
自己是看着他下山的,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
明明上一次相见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人,能说会动,怎么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谢蕴来不及理好自己的思绪,他从一旁的石桌上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冰冷而辛辣的酒灌入喉中,刺得谢蕴脑袋有些发懵。
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是沈长青搞错了,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
但是,那是沈长青,所以不会错的。
修远,大概的确是死了。
末了,谢蕴唤来一位药童,同他交代了一些事情,顺便让他转告给祝明,简讯他是没心思再传了。
望城外,谢蕴亲眼瞧见了林修远。
一个常人看不见的鬼魂。
轻飘飘的鬼魂。
谢蕴压下心头的酸涩,轻声开口问道:“修远啊,你怎么……瘦了?”
他不愿说出“死”这个字,好似这样说他的徒弟就还没死。
林修远红了眼眶,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样,发不出声响。
“你不是同我说回家看看吗?几年不见,怎么就这样了……”谢蕴说着,想到他已身死,语调变得锐利起来,“你与为师说清楚,是谁害你至此,我绝不会放过他!”
林修远的眼睛黯淡了一点,他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是弟子……犯了错,与他人无关。”
沈长青望着远处乌黑的天,对谢蕴说道:“今日已晚,余下的事明日再说。他父母那边解景早已去了,无需多虑。”
“也好也好,”谢蕴叹了口气,忽又察觉到了什么,“解景?何许人也?”
“师兄别担心,他是我……才收的徒弟,不会有事的。”沈长青轻咳了一声回道。
沈长青给谢蕴开了一间房,临走前说道:“师兄,我去找解景,顺便把药给他父母,你们……谈谈吧。”
而后掩上门,乘着夜色走远了。
来之前,沈长青已经告知了解景,他靠在林修远家门口前的墙上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银色耳坠下的绿色灵玉轻轻地晃了晃。
“嘎吱”一声,打破了安静的环境,沈长青这才抬起头来将那几株草药递给了解景。
“这是治林母病的药,你先放进去,明日让那小孩儿熬了。”
“好。”解景应了一声,望了他一眼又走进屋里去。
“我看了,林母的病不是什么大病,”解景正准备关上门,芒久跑了出来,低声道:“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嗯,之后还会见的。”解景揉了一把芒久的头笑着说道。
“哦好,”芒久往外瞟了一眼,立马靠近解景小声震惊道:“大哥哥,那个就是你师尊啊?”
“嗯?怎么了?”解景之前在小孩面前提过一两句。
芒久撇了撇嘴,羡慕道:“你师尊真好看,大哥哥运气真好。”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幽怨呢?
“知道了小屁孩,快进去。”
关上门,沈长青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两人的对话他似乎一点都没听见。
“在想什么,师尊?”
黛蓝色的眼睛闭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
“师尊也这样想?”
“发现了一点问题,但是现在还不够确定。”
解景侧头看着沈长青,轻声道:“没事,慢慢来,我们会解决的。”
沈长青点了点头,默认了“我们”这个词。
两人走到谢蕴住的那家客栈,解景挥手招来小儿,“开两间上好的卧房。”
小儿用肩上摊着的毛巾擦了擦手,“两间啊?实在不好意思啊两位客官,本店现在只有一间了。您看是要还是不要呢?”
“普通房间也没有了吗?”解景问。
“今日生意好,只有一间上好的房间了。”小儿回道。
解景用眼神询问沈长青,后者直接道:“无碍,那便开一间吧。”
大概是心里想得事情太多,太乱,给谢蕴开房的时候竟忘了给自己和解景开两间。沈长青又闭了下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沈长青先去沐浴的,现下已经躺在床上了,解景洗完回来就看见沈长青一头青丝铺在身后,他侧着身,身体微微起伏着。
解景本想打个地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总觉得沈长青是清冷的月,靠近过一次已是妄想,不敢再多想。
听到解景的提议,沈长青只觉得奇怪,他道:“这分明有床,何必要分开睡?你也不嫌麻烦?”
倒不是沈长青喜欢与人同睡,只是现下只有一间房可住,解景也……勉强算不上什么陌生人。
解景上了床,他又闻到了沈长青身上的清淡的香味。像是上了瘾,怎么也不够,想要得再多一点。
沈长青有点睡不着,他翻了个身,侧目看见黑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他像是忽然之间寻求到了某种安慰。
解景倏的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覆上沈长青的眼,“睡吧,师尊。”
冰凉的一只手,却仿佛带着温度,空荡的房间里,沈长青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一声一声,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沈长青都快忘了,其实解景已经死过一次了。
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他想,解景是怎么死的?
直到听见身旁的人传来绵长的呼吸声,解景才慢慢地收回了手。然后轻轻地挪了一下,把头靠近身旁人的肩上,却并未真的倚上。
他睁着眼,用目光描摹着沈长青的脸,两百年,他靠着仅剩的残魂,从地界爬出来,一点一点拼凑着自己。最初的时候,他记不起自己要找谁,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他非找他不可,非要找到不可。
契机是他身体受到了离体魂魄的感应,连脖子上的玉笛都微微震动,所以他才去了云赤门,去了赤云峰。一百年前,解景找到了自己最后一魄。
在赤云峰的穹顶。
那里面有个正在闭关修行的人,青丝松松绾着,那人闭着眼,眉目俊朗。他并不知道他的到来。
解景远远望着,他知道,他找到了。
最后一魂,在赤云峰的穹顶之上,守了这人整整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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