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的叶子,由浓稠的深绿,悄然过渡到斑驳的金黄,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几场缠绵悱恻的秋雨落下,带着萧瑟的凉意,将那些摇摇欲坠的金色叶片无情地打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白色的、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天空,在陈庭州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勾勒出一幅寂寥的初冬素描。
书桌一角的练习册和试卷堆得越来越高,像一座沉默的堡垒,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错题本也变得越来越厚实,上面爬满了江温寒那冷峻瘦劲的批注和修正,以及陈庭州自己后来添加上去的、颜色各异的标记。他像一头被套上缰绳、习惯了旷野的野马,竟也在江温寒那近乎严苛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监督和逻辑严密的讲解下,一点点啃下了那些曾让他头疼不已的艰涩公式和复杂的电路图。进步是缓慢而坚实的,如同溪水冲刷着顽固的岩石。
每周三次的辅导,成了陈庭州生活中一个奇特的锚点。他不再抗拒,甚至隐隐期待。书房里,空调恒定地输送着适宜的温度,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新纸油墨、旧书页、以及江温寒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冽如松针的气息。这气息如同一种镇静剂,让陈庭州在题海中沉浮时,内心能保持一种奇异的平静。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常常无法完全集中在那些物理定律上。江温寒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引力场。当对方专注于讲解或批改时,陈庭州的目光便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他透过“秋窗”,窥视着那片“寒影”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他观察江温寒握笔的姿势。那支磨掉漆的老钢笔被他稳稳地捏在冷白的指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形成好看的弧度。书写时,手腕悬空,动作稳定而流畅,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如同一种独特的韵律。偶尔遇到需要深入思考的难题,他会微微停顿,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眉心几不可察地聚拢,形成一个极淡的“川”字。那一刻,他沉静的深棕色眼眸会变得更加幽深,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了思考的漩涡。陈庭州屏息等待着,直到那眉心缓缓舒展,笔尖再次落下,流畅地写出关键的步骤或公式。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纯粹感,让陈庭州看得有些出神。
他留意江温寒喝水的样子。总是等讲解告一段落,或者陈庭州埋头做题时,他才伸手拿起那个旧保温杯。拧开杯盖的动作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他不会像陈庭州那样仰头豪饮,只是微微仰起下颌,嘴唇贴着杯口,小口地、安静地啜饮。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划出一道清晰而克制的线条。喝水时,他的眼帘会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喝完水,他会轻轻拧紧杯盖,将保温杯放回原处,位置精确得仿佛用尺子量过,然后继续投入工作。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自律。
他甚至开始留意江温寒衣服上细微的痕迹。那件浅蓝色衬衫的领口内侧似乎有一处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缝补痕迹,针脚细密而工整,显然是手工所为。袖口边缘的磨损比之前更明显了些。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江温寒在整理书包带时,帆布包内侧口袋的边缘露出半截折叠整齐、但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深蓝色手帕。在这个纸巾泛滥的时代,用手帕的人已经很少了。这个发现让陈庭州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仿佛窥见了一个被重重包裹的、极其私密的小习惯。
这些观察是隐秘的,如同在秋日寂寥的庭院里,透过一扇半开的窗,窥视着另一片天地里一棵独自伫立的寒松。他观察它的姿态,它的纹理,它身上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感受着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心底却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的渴望。每一次新的发现,都像收集到一片独特的松针,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那个隐秘的角落。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梧桐树枝杈的剪影拉长,投射在书房深色的地毯上。江温寒清瘦的身影也被这斜阳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轮廓却依旧透着一种无法融化的冷硬。陈庭州收回有些发怔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习题册上,笔尖却迟迟没有落下。那冷冽的松针气息萦绕在鼻端,带着秋日的凉意,却奇异地在他心底点燃了一小簇微弱的、带着暖意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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