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夕阳正在缓缓沉入苍茫的地平线,赵曼荻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她已经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走了很久,风卷着沙砾扑打在脸上,微微发疼。
陆一鸣他们已经走了十天了,这十天里,没有任何音讯,而他们要穿越的是用高射炮、零式战机和无数亡命徒的枪口编织的死亡之网。她感到自己的心像在油锅上煎着一般难受。
经过这段时间夜以继日的努力她终于修好了猎鹰,然而这猎鹰还能等到它的主人吗?
当初在南京,坐在小洋楼里的橡木桌前,赵曼荻还有闲心欣赏深秋窗外缓缓飘落的梧桐叶,倾听远处有轨电车叮当作响,想着等那人下班一起去看场电影。。。丝毫看不见战争的血肉模糊,也体会不到死亡的如影随形。而自打她来到这处基地,已经听室友苏晗讲过好几位飞行员壮烈牺牲的事,苏晗是张大为办公室的秘书,时常要帮着张大为的夫人吴以玫处理一些善后事宜,抚慰罹难者家属。想想自己曾经那种生活是多么地不合时宜,而那个只会翘着腿叼着雪茄针砭时弊的男人又是多么地无知肤浅。
想当年,她顶着名校毕业生的光环被分配到姓顾的身边做秘书,正逢家中接连遭遇变故,亲人离散,家财尽失,风度翩翩、业务精湛的他对她格外关照,指导她工作,关心她生活,让她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女孩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是他先跟自己表白的,他说他自己早已离婚,子女跟着原配在故乡,他和原配之间只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一直希望想找一个像她这样才华横溢,知书达理的女孩共度余生,单纯的她相信了,于是开始当牛做马地伺候他,甘之如饴,直到他所谓的原配出现。。。原来他妻子也曾是一名大学生,当年因为顾秉谦未婚先孕而被迫退学回老家生孩子,生下孩子后又尽心尽力地服侍他的父母。见到顾秉谦妻子的那一刹那,她忽然为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个女子感到悲哀,虽然穿金戴银盛气凌人却死气沉沉了无生趣,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因为这样的一个男人而自毁前程,呵呵,她轻蔑地笑了,干脆利落地给了顾秉谦一个耳光,然后迅速从这段畸形的关系中抽离。
然而一切都迟了,他们之间的桃色新闻像瘟病一样蔓延开来,她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主动申请调去机械科。所幸新领导郑维忠惜才,给了她一个赴美学习的机会,在那之后她毅然选择重拾自己的专业——航空工程技术,来这偏远的西北基地修飞机,终日与风沙和冰冷的钢铁为伍,就当是对自己的惩罚。
不同于顾秉谦的自私懦弱、精于算计,初见陆一鸣,他虽然显得消极厌世、落魄潦倒,但相处日久她能隐约感受到他放荡不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真诚而炽热的心,她希望这颗心脏能永远跳动下去。。。
就在这心乱如麻的踱步中,一栋孤零零的建筑闯入了赵曼荻的视野。那是一个小小的乡村教堂,土坯的墙体已经斑驳,唯一的彩色玻璃窗也残缺了角,只有屋顶那个简陋的木制十字架,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着。它看起来如此不起眼,却又如此坚韧,仿佛在这荒凉之地扎下了根。
鬼使神差地,赵曼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是意料之中的昏暗与空旷。几排长条木凳,一个粗糙的石头垒砌的讲台,墙壁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岁月沉淀下来的静谧气息。一束残阳从破败的窗洞斜射进来,光柱中无数尘埃飞舞,像一群迷惘的金色精灵。
她独自在最前排的长凳上坐下,身体里紧绷了数日的弦,在这片意外的宁静里,微微松弛,随之涌上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与纷乱的往事。
她记得直到自己拎着行李箱走出大院的那一刻,顾秉谦都没有出现,更准确地说,自从她提出了分手,这个男人就再没在她眼前出现过。当她被无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那人选择了沉默,对于那些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对于她的艰难处境视而不见。刚分手那阵,她对他还抱有幻想,认为他也许会排除万难和自己在一起,即便不能,也会在物质或是前途上拉自己一把,作为补偿,然而最后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句忏悔和抱歉她都没听到,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初到机械科,她的新上司郑维忠找她谈话,曾婉转地提醒道,不要把自己拴在一艘破船上,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如今看来,果然只有男人才最懂男人。她其实一直很敬佩郑维忠,那个北方汉子,为人正直,精明强干,既会左右逢源又能礼贤下士,更重要的是他懂得感恩,虽然随着仕途升迁自身水涨船高但他始终没有抛弃自己裹了小脚的糟糠之妻,反而将她从乡下接上来妥善安置。。。有那么一度,她甚至非常羡慕郑维忠的妻子,情愿自己从没念过这么多的书也没有胸怀济世救民的远大理想,安安稳稳地嫁给小时候邻居家的那个玩伴,一个憨厚老实的邮递员,生儿育女,相互扶持。。。那个可爱的小哥哥,小时候总是偷摸着从家里带点好吃的给自己,即使被她揍了擦着眼泪拖着鼻涕也要来找她玩耍,上大学离家之前,他还悄悄给自己塞了个小荷包,里面都是他攒的零花钱,叫她在外面吃点好的别饿着自己。。。然而人各有命,“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
她又想到了陆一鸣,这个曾经战功赫赫的飞行队长刚从华北战场回来的那一阵对战机是充满敌意和厌倦的,有他在的飞行训练总是险象环生,经常还会无端发脾气,一怒之下就掉头走人,谁的面子也不给。但到了夜晚,靠在她工作台边的他又像是换了一个人,用他那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低低哼唱一首她听不懂的民歌,塞给她从远方带来的、包装纸都快揉烂的水果糖。。。
凝神沉思间,赵曼荻听见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她警觉地扭头去看,是一位穿着黑色旧长袍、须发皆白的外国牧师。他面容清癯,蓝色的眼睛里盛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温和。
“愿主赐你平安,我的孩子。”老牧师用带着浓重异国口音,却异常清晰的中文说道,他在她身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并没有靠得太近,“我看到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似乎有一些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你的心上。”
赵曼荻下意识地直了直腰,她张张嘴,想用惯常的“我没事”来搪塞,可话到嘴边,看着老者那双平静如深湖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里面好似有一种力量,瓦解着她的伪装。
良久,她望着讲台上那个空荡荡的十字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我在等一个人……一个飞行员。他去执行一项很危险的任务,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平安回来。”
老牧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是一名机械师,”她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熟悉他飞机的每一个零件,我知道它的发动机在多少转速下声音最顺畅,我知道它的襟翼在什么角度能获得最佳升力。。。我能确保它处于最好的状态,可是。。。” 她顿住了,喉间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可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等。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快要让我发疯了。” 而比无能为力更让她害怕的,是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失去他,这种程度的在意,让她感到恐慌。
老牧师的目光也投向那空寂的讲台,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像远处吹来的风:“这座教堂,很旧了。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它比现在还要破败。战乱,饥荒,人们来了又走,信仰有时候,也像这窗上的彩玻璃,容易破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但是,孩子,你看那屋顶的横梁。它被虫蛀,被风雨侵蚀,可它依然支撑着这里的一切。有时候,我觉得信仰不是时刻都能感受到的奇迹或安宁,它更像是一种‘等待’的勇气。像诺亚在方舟里等待洪水退去,像黑暗中的人等待黎明的第一线光。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信任,一种勇气,尤其是在经历过背叛之后。”
他转过头,温和地看着赵曼荻:“你在这里等待,惦记着他的安危,这份心意,或许比任何祈祷都更加真挚。主倾听每一个在困苦中依然坚持守望的灵魂。”
赵曼荻闻言低头不语。
“孩子,”老牧师的声音无比肯定,“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怀着希望去等待,本身就是对黑暗最有力的反抗。那位飞行员知道你在这里守着,无论他身在何方,这都会成为他穿越封锁、奋力归来的航标。”
赵曼荻抬头,不经意间一滴泪无声地滑落,看着窗外夜色已经降临,天幕上,几颗早起的星星正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在这方静谧空间所赋予的片刻喘息里,一种奇异的平静混合着重新萌生的、微小的勇气,像初春的溪流,慢慢浸润了她干涸焦灼、布满旧伤的心田。
这一次,如果他能平安归来,赵曼荻心想,她或许应该鼓起勇气,正视那双坦荡而炽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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