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京城风水养人,屋檐交错,宫宇巍峨,又有环城渠水潺潺作响,垂柳拂堤,浣女日日轻吟浅唱,便是哪个寨头的夫人来了,待上几月也得以绢掩面,欲语还休。
邱海棠这一嗓子,匪气十足,配上她身后时不时炸裂的点点星火,活脱脱一个夜叉,一点不像京城里土生土长的温婉姑娘。
她身上还系着摆摊时穿的褂子,上面印着深深浅浅的色块,显得老气横秋,不认识她的人一时也分辨不出这姑娘是做什么营生的。
邱二伯吓了一跳,没回过神来,呆若木鸡地看她。二伯如今上了年纪,家中又无妻子照拂,衣裳穿不齐整、头发也梳得不利落,整个人看着邋里邋遢的,便是能说会道的媒婆瞧见也要直叹气。
邱海棠瞧他这幅装死的样子便怒火攻心,按着肩膀一个劲儿地摇他,邱二伯打了两个响亮的嗝,脸色铁青,像是要将一肚子的臭酒都吐出来。
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他贯会耍威风的毛病又犯了,直起身两只胳膊猛地发力,哪里是邱海棠这么个三餐不饱的小丫头能撼动的,邱海棠顿时被推倒在地,手掌心被地上烧红的碎石子划破了皮,连同先前被首饰划开的口子,看着鲜血淋漓。
邱二伯是个典型的纸老虎,瞧着那往外渗血的伤口,顿时被唬住,但碍于看热闹的人多,便梗着脖子大声呵斥:“邱海棠!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对长辈!你的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完咽了口唾沫,似乎是为了壮胆,又叫嚣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呢?摔一下还能摔坏了?没那个命别在这扮苦肉计!”
邱二伯平时的为人邻里有目共睹,一把年纪了事业无成,陪了他大半辈子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最后都看不下去,提出和离。整日不研究如何养家糊口,净琢磨些蝇营狗苟,和街上人人喊打的地痞们混在一起,街坊们大多瞧不起他。
他这边刚开口,便有叔婶摇头嘟囔:“海棠这娃命苦啊,摊上这么个二伯。”
说是嘟囔其实声音也不小,足够邱二伯听到,围观的人群中便有人唏嘘出声。
邱二伯被下了面子,臊得慌,他又是个只敢窝里横的纸老虎,不敢同旁人理论,只能对着邱海棠骂骂咧咧。
赵婶闻声赶来,正巧看到邱二伯唾沫横飞的丑恶模样,气得当即撸起袖子挤进人群,照着他小腿狠踹过去,大骂:“杀千刀的老猪狗!多好的闺女平白叫你拿话糟践!”
邱二伯猝不及防摔了个底朝天,奈何他油水多皮都没蹭破,只蹬着两条腿半天没爬起来,听着周围哄声大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邱海棠见有人撑腰便生出几分小姑娘家的娇气,眼眶一酸,躲在赵婶身后,仓促地低头掩面抹去眼角泪花,也顾不上处理自己手上的伤口,急切地说:“婶子,岁聿还没找着呢。”
邱岁聿是邱二伯的儿子,只比邱海棠小两岁,邱二伯的妻子是个体面人家的姑娘,只因待字闺中时被邱父从几个地痞手中救下,便少女怀春决定以身相许,得知邱父已有家室后便询问家中是否有兄弟,瞧邱二伯也算是个端正老实的人便嫁了进来。
赵婶将邱海棠护在怀里,闻言抻着脖子喊:“谁瞧见邱家的小儿子了?”
邱二伯这才狼狈地爬起来,怒不可遏:“臭婆娘瞎喊什么!混小子去学堂了!”他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到胡子上,本就邋遢的一张脸更显得面目可憎。
邱海棠如坠冰窟,顾不上多说什么撒腿便往火场跑。赵婶阻拦不及,又被反应过来的邱二伯拽住,急得恨不得掏菜刀砍人。
邱二伯愣愣的望着邱海棠离开的方向,嘴里嘟囔着什么神神叨叨的话,死死地拽住赵婶裤脚,手肘抵着地面,眼睛瞪大像死鱼眼一般,整张脸呈现骇人的紫红色,他穿着粗气吼:“她干什么去?我问你她干什么去!”
围观的人吓得连连后退,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转,捂着嘴窃窃私语。
赵婶却不怕他,脚上发力使劲往下踹,踹得邱二伯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子才抹了把额头的汗:“猪狗不如的东西,起火了把亲儿子撇下不管,该你下辈子断子绝孙!”
也不知是赵婶踹得太狠了些,还是被儿子可能已经活活烧死的消息吓到,邱二伯竟眼睛一翻,直愣愣地昏死过去。
围观的人这才慌了神,散作鸟兽,只有几个看他可怜将人抬去医馆救治了。
邱海棠虽然急得烈火焚心但也没有全然失去分寸,不至于直接单枪匹马地往火坑里跳,她眼疾手快地拉住一个正在续水囊的官兵,一口一个“大哥”将人安抚住,又言简意赅地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一听说还有人在火场里,官兵神色都严肃了几分,求证了具体位置便组织了四五个人往深处探。
邱海棠望着他们腰间缀满的水囊,不愿细想官兵说的那句:“起火已经太久了,未必能找到。”
她无助地抱紧手臂,指尖因为用力隐隐泛白,此时四下无人,少女抑制不住的委屈才如洪水泄堤般冲破心房,眼泪夺眶而出,邱海棠连忙埋头,泪珠径直滴落进尘埃里,无声无息地蒸发。
邱母还在世时同二伯母关系很亲密,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无奈邱二伯是个泼皮无赖,成亲前好歹还能装出几分人样,二伯母刚怀上他便急不可耐地现出原形,招呼几个无赖朋友去吃花酒,被发现后甚至对二伯母恶语相向,以至于二伯母孕期一直郁郁寡欢,生邱岁聿时差点难产。
邱父邱母本以为邱二伯只是平日不着调了些,怎料是如此恶行难驯,对此深感自责,因此在二伯母提出和离时并未劝阻,并承诺像对待亲生儿子一般照顾邱岁聿。
邱二伯也懒得照顾只会哭哭啼啼的奶娃娃,索性从小养在邱母身边,幸而因此邱岁聿并未长成邱二伯那般无理闹三分的小人,邱海棠也只当他是亲弟弟般照料。
若事情一直如此顺遂,她邱海棠会如寻常女子一般及笄后寻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上花轿那天邱岁聿兴许还会背着她出门,泪眼婆娑地唤她“阿姐”。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邱家并未在父亲这一代兴起,她和邱岁聿也落入了邱二伯手中,出于对邱父的嫉恨、对二伯母的怨怼,邱二伯卖宅子那天本打算将邱海棠卖给人牙子换几两银钱,若不是被邱岁聿撞破,以死相逼,她恐怕早就小命不保。
邱海棠用手背胡乱揩去脸颊的泪水,离火场近冰冷的身躯总算回暖,手上的疼痛也越发强烈,泪水浸湿伤口火辣辣地疼,她本想拿赵婶给的帕子擦拭伤口,却发现手颤抖个不停,根本攥不住帕子,脑海中邱岁聿的身影挥之不去,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邱海棠觉得脸被炭火的余烬烘烤到几乎要皴裂开来,眼前被黑烟笼罩的塌陷处才终于传来细微的响动。
她兴奋地站起身,却不想眼前一阵昏天黑地,差点栽倒在地上,邱海棠连忙深呼吸稳住心神,待眼前稍微恢复清明才迎上去,双脚因为一直蹲着传来如蚁噬心般的酸麻感,只能一瘸一拐地走。
进去的四个官兵手中的水囊已经瘪下去,脸上新添了不少灰烬,头发散乱,额前、鬓角两侧的发丝甚至有些焦黄。
邱海棠紧张而又期盼地盯着他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在其中一人背上看见邱岁聿,他被水浸湿的衣物裹了起来,双眼失焦,喘息声微不可闻,一副随时蹬腿升天的模样。
邱海棠半边身子都麻了,像腊月天里平白被泼了一桶井水。
幸而赵婶一直在不远处,既给足了她独处的空间,又一直能观察到她的处境,此刻见邱岁聿被找到,邱海棠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赵婶赶忙招呼手上没活的几个叔婶帮忙,一群人轻手轻脚地将邱岁聿抬进最近的医馆。
邱海棠失魂落魄地跟在后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昏过去的邱岁聿,嘴唇直哆嗦,赵婶将夹袄脱下给她裹上,一个劲地给她顺气。
因为邱岁聿伤的重,医馆接到人便着手治疗,邱海棠坐立难安,一双手都快抠出血了,好心的叔婶们一时无事便都围着她说些宽慰话,但都效果甚微。
不巧邱二伯先前也被抬进了这家医馆,此时针扎两下服了帖药已然醒过来,见一群人冲进来起先还探头探脑地张望,在人群中见到邱海棠他立马坐不住了,也顾不上被踹肿的腿一瘸一拐地冲上去,攥住邱海棠的辫子便骂:“没娘养的贱丫头!死的怎么不是你!”
邱海棠本就精神涣散,此刻着了他的道被揪着头发,疼得眼泪止不住地流,脑海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挣扎尖叫着反击,她只能凭借声音分辨出扯着她的人是谁,更觉厌恶,便拳脚相加,铆足了浑身的劲撕咬、宣泄自己的崩溃。
一旁的叔婶只愣住片刻便反应过来,一人一只手脚按住邱二伯,看他像只疯狗一样乱叫。
邱二伯拼命挣扎,在地上乱窜,活似落网的泥鳅,目眦欲裂:“你们干什么!这是家事,你们凭什么管老子的家事!这个贱丫头害死了我儿子,一命还一命!”
邱海棠被赵婶抱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听到他说“一命还一命”终于忍不住了,从赵婶怀里站出来,目光狠厉:“我呸!邱岁聿晨起便低烧不退,我左叮咛右嘱咐叫你照看他,你只晓得喝酒、耍牌!现在倒想起来他是你儿子了!”
邱二伯一贯欺软怕硬,见她横起来也生了些胆怯,吞吞吐吐地推卸道:“你、你几时跟我说他病了!”
邱海棠气笑,当真是对牛弹琴,懒得同他废话。
恰好大夫出来,济安堂的陈大夫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一身杏色布衣,头巾下藏着几缕白发,只看外貌便觉得是鹤发童颜的老神仙。
陈大夫面色不虞,似乎对他们在济安堂内争吵不休的行为十分不满:“二位若是如此精力旺盛,不妨多跑几里路,另寻高人吧。”
邱海棠不愿再搭理邱二伯,闻言连声道歉:“老神仙见谅,我们无意冒犯,求您救救我弟弟吧!”
方才打斗间她被邱二伯拉扯到地上,此时早已披头散发,顺势跪着给陈大夫磕了三个响头。
陈大夫对此举和那句“老神仙”倒是十分受用,捋了捋翘起的胡子,还偏要做作地说:“上跪天地君主,下跪父母恩师,老夫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邱海棠知道他想听什么,用袖子拭去两颊的泪痕,堆笑着说:“老神仙如今救我弟弟,便等同于再生父母,多少跪也受得。”
陈大夫紧促地笑了两声,又上下打量邱海棠好几眼,神色中似有些瞧不上眼的失望:“小子运气好遇上老夫,小命是保住了,不过嗓子和右腿算是废了。”
邱海棠听闻性命无虞正要松口气,却说废了一条腿,当即瘫坐在地上,两眼一黑。
赵婶赶忙给她掐人中,将这口气缓了过来。
邱二伯却比她还不如,两眼一翻,又死猪一般昏死过去。
邱海棠借着赵婶的力颤颤巍巍站起身,打帘往里走,回眸间却看到医馆大堂一闪而过的一片亮白色衣角。
当真有些眼花了罢。
莫约又过三刻钟,朱巷那边火势稳定下来,帮忙的叔婶告辞各自回去安顿,只有赵婶一直陪着她,她们谁都不说话,夜晚冻煞人的冷风卷着硝烟味从窗口飞入,又裹挟着少女的迷茫匆匆飞出。
看着仍在昏迷中的邱岁聿,有那么一瞬间邱海棠觉得,这几乎就是她的命了,找一户富贵人家把自己卖了,用换来的银子给邱岁聿寻医治腿,再过几年替他物色一门亲事,她也算对得起父母和二伯母......
邱海棠觉得自己从记事起活了这短短十几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她无比麻木地像审视另一个人般审视自己的价值和未来。
赵婶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看得出来,从前邱海棠身上那股蓬勃的生命力正一点点消散,仿佛化作星光透过纱窗消散在不见五指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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