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腐尸身

刑部检尸所中,光线微弱。仵作老吴正挑着一双粗眉,瞪大的眼珠将上眼皮挤向了额头的位置。

这尸身通体灰白,蜿蜒不平的黑色经脉淡淡隐去,却在原本位置上留下了一层干瘪的皮。打眼一看,倒像是混身长满了褶皱。

老吴操着一把精铁打制的小刀,在这尸体的胸口位置下了一刀。新鲜的刀口暴露在冷气之中,皮肉向两侧蜷缩,稍稍翘起了边。皮下无血,就连黄色的脂也再看不见。少顷,黑色的沫状物汩汩而流。

黑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填满了刀口,再顺着胸口流了下来。浮泡大小不一,甚至变化不停。坠落之时,竟拉出了一条黑亮的丝线。

鼻翼不受控地抖动两下,一股异香直冲脑门,老吴斜着脑袋将脸蹭在自己肩头,才止住了鼻尖的痒意。

在尸体被送入检尸所之初,这种香气并不明显,只是时有时无。然放置时间越久,味道则越重。在此期间,这怪人的尸身不腐不烂。

仵作老吴干了大半辈子,却黔驴技穷。他有些脱力,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费力地大口喘着气。

这检尸所中阴气森森,呼出的白气随即被吞了个干净。

今日上朝,满朝文武没几个不把脖子缩进官服的。

司岱舟虽即位不过三载,却行的是铁腕作风。

在这不长不短两个时辰中,户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司岱舟点了一遍。整个过程,堪比阎王点卯。

哪家的女儿同人家毁了婚约,哪家的儿子在酒楼喝酒却跟人打了架,桩桩件件,细致入微。等挨到了城郊流民一事,司岱舟语气一沉,众人皆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长了脑子的人都看得出,皇帝这是在杀鸡儆猴。那只可怜的,被倒拎着脖子在群臣面前褪了层皮的“鸡”,便是这户部侍郎。

“曹侍郎,这户部是每日只吃干饭的吗?”

只见曹康适面如菜色,汗如豆大,几乎要将笏板抓出个洞来。

“各位爱卿若是觉得这身官服穿得不舒坦,那早日还乡,也可留下份体面。若是中饱私囊,那这面子也不必要了,削官下狱,游街示众。”

“朝廷所有灾款,包括赈粮,赈银,煮赈,抚恤银,以赈票为凭,按口授粮。依朕看,这养济院容纳之人有限,但因天灾而流离失所者无数,为这些人新建居所,保障生计,乃重中之重。此事,户部需即刻着手。”

司岱舟居于高位,眼睑轻轻缩动了一下。

“另外,失踪流民将由五城兵马指挥司来查办,具体的,朕便不加干涉了。”

“陛下圣明。”

这些低着脑袋的股肱之臣各怀心思,四个字却喊得出奇一致。

刑部尚书杜阳平挺着一把老骨头出了大殿,这渐猛的日头刺得他睁不开眼。

“杜尚书。”

“杜老。”

不时有同僚上前打招呼,他只摆了摆手,做出了一副走不动的样子。

“老臣行得缓慢,各位大人若是有事,可先行一步。”

这话直接将他人打探消息的心思堵了回去,众人识趣地找了借口,纷纷向杜阳平告辞。

四散的人群逐渐消失,杜阳平吐出一口气,在宫墙一角拐了个弯。

他看得清楚,别人自然也看得清楚。皇帝不过借今日机会,敲山震虎。但放眼朝堂,忧患始终在暗。

杜阳平追随先皇多年,对宫中秘辛自然知晓一二。当年司岱舟携战功而归,太子一党如临大敌。任谁也不曾料到,那幽居于深宫的瘦弱少年已然长成,甚至颇有龙虎之姿。

对于东宫储君而言,乃大患。

不过,这种担心并未持续太久。太子薨了,太子一党震惊之余,更是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司岱舟身上,奈何没有证据,无法证明。

自此,先皇龙体每况愈下。弥留之际,竟颁布诏书,立司岱舟为储君,继承大统。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无人不惊,但无人敢不从这先皇遗诏。

惊风掠过僵硬的手指,杜阳平这才将笏板收进了衣袖。他缓缓绕过庭院,看见了弯着腰的宋沛。

“宋公公。”

宋沛见是杜阳平,连忙拱手行了一礼:“杜大人来了。陛下有令,若是杜大人来,直接进殿即可。”

“那就多谢宋公公了。”

太子一党深深扎根于朝堂,即使面上对着新君恭敬如常,但难保背地倒行逆施。

如此思索着,杜阳平已经站在了文华殿中央。

“杜尚书,刚下早朝,不先做休息吗?”

司岱舟换了一身衣服,自屏风后大步迈了出来。

杜阳平尚未行礼,便听见皇帝接着道:“杜尚书先坐吧。此番急切前来,可是那怪人一案有了进展?”

“回陛下,正是与怪人掏心有关。”杜阳平说完,似是有些纠结。那两道有些稀疏的眉毛被他皱了又松开,半晌,只听杜阳平叹了一口气。

“陛下,那怪人诡异万分。尸身置于刑部多日,不腐不烂。仵作将其皮肉划开,那皮肉之下,竟冒出了黑沫。”

“黑沫?”

杜阳平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回道:“正是。这怪人皮下并无血液,尽是黑沫。仵作束手无策啊!”

先是当街掏心,再是多日不腐。司岱舟猜得出来,如此怪人并非凭空而出,当是幕后之人蓄谋已久。若是想要在黑暗中抓住对方的尾巴,必要抢得先机。

“杜尚书已为此事殚精竭虑,现下刑部只需将此人尸身严加看管,切勿走漏风声。”

“臣,遵旨。”

热茶已凉,白汽散于半空,留下的茶香略微带苦。

青花梵文杯在司岱舟的手中转了一圈,最后被放回了桌上。

“宋沛,端下去吧。”

殿门缓缓而关,被惊醒的细尘在光下悠然起舞。

“藏烨。”

藏烨单膝跪在司岱舟面前,抱拳道:“请陛下吩咐。”

“你即刻动身,前往边州,寻到一名江湖游医,公羊绥。另外,还需将他护送至皇城,找一处偏僻的地方供其居住。”

司岱舟取下了一枚兽纹玉韘形佩,这玉佩镂雕结合,纹样复杂。

“此乃信物,贴身保管。公羊绥见这玉佩,自会明白。”

藏烨双手接过玉佩,道:“属下定不负陛下所托。”

公羊绥,医术怪谲,常年游于边州。也正因如此,才在多年以前救下了重伤濒死的司岱舟。

鹿萍之战,拓跋夏派遣手下巴屠突袭边州外小城,烧杀抢掠。司岱舟率三千精兵鏖战三万大军,战至最后五百人,血流成河。行于夹谷,仅剩五百人遭遇埋伏。司岱舟身中两箭,在血海中杀出一条突围之路。

然,拓跋夏已在返回边州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为保司岱舟性命,所余亲兵决定分路而行,暗中将司岱舟藏进了幽山。恰逢公羊绥游览幽山,尝草试药,方捡回了这条命。

公羊绥不喜政事,唯爱山水。当司岱舟决定重返皇城,再次走进这权力斗争的中心,他便将这兽纹玉韘形佩赠予了司岱舟。

“此去山高水远,万事莫测。司将军用兵神勇,却不知那人心诡异,权力虚无啊。此玉佩,老夫赠于将军,望将军得偿所愿。”

司岱舟记得这番话,也记得公羊绥说出这番话的眼神。他医好了自己的身体,也窥见了藏在这身体中巨大的痛苦和不甘。

“先生所言,岱舟谨记。岱舟生于帝王之家,却因母家无权无势遭尽了白眼。边州虽苦,却让我穿上了盔甲,立下了战功。如此,这朝堂之上提及我的名字,也不再会是困于深宫的那个废物皇子。”

过去种种,遥远而飘渺。曾经站在边州的土地上,他舞剑喝酒,快意潇洒。如今,在这厚重宫墙之后,再无昨日将军。

今日曹康适被皇帝当众撕下了脸皮,这事儿传得奇快。没等半天时间,已经传到了裴承槿的耳边。

“厂公!厂公!”裴九从屋外奔走而来,语速极快。

“厂公!那曹康适今日可谓是颜面扫地!”

只见这书案上杂乱一片,裴承槿正埋首书籍之中,神情凝重。

“曹康适虽颜面扫地,但皇帝并未治其罪过。想来,应是当晚便说好了。”

这件事在意料之中,裴承槿并未吃惊。

“那为何不下了曹康适的官,另找他人?”说着,裴九将散在书案之下的书籍整理好,堆在了一起。

“这曹康适位居户部侍郎多年,户部尚书年老体弱,就等着告老还乡。衙门事务全经曹康适之手,此时换人,又能换谁。”

裴承槿头也没抬,手下翻动书页的动作丝毫不停。

“是属下愚笨了。厂公查找书籍多时,不知属下可否分忧?”裴九躬身道。

“无妨。”裴承槿抬眼瞧了瞧裴九,转而又问:“裴三那边如何了?大理寺可有什么动作?”

“大理寺只是照常在查军器库,裴三已经盯紧了。”

“好,有事来报。先下去吧。”

“是,厂公。”

见裴九关上房门,裴承槿有些卸力地叹出一口气。

先前买来的奇花异草之书,数量不少。一页页翻找虽是蠢笨办法,却最为可靠。这几日,裴承槿靠着腥味这个特征,找到了几个符合的。

书中所记,凛州有一奇花,花朵呈蓝绿色,一如翡翠鲜艳。然花期极短,植株在大多数时间只剩茎叶,其叶状若蒲扇,面有褶皱,多呈黑紫色。

这些特点与裴承槿记忆之中的寒鳞草并不相符,如此,便只剩下了另一种产自乌槐国的奇草,神休草。

可惜,这花草之书中只记载着神休草味似鱼腥,产自乌槐。其余的,一概不知。

而在这些新买回的书中,虽然记载着乌槐国的地理人文,山川特征,却是半点不曾提及这神休草。

裴承槿也不记得自己找了多久,看了多久,只感觉这脑袋昏昏沉沉,一个顶两个重。

“九哥!九哥!”喧哗声突然从门外惊起,震醒了裴承槿混沌的灵台。

“九哥!不好了!”一名侍卫浑身带血,直直冲进了府中。

“怎么了?”裴九自屋内而出,见到这侍卫便皱起了眉:“怎么只有你?裴三呢?”

“三哥他被人抓了!被人抓了!我们……我们一直跟着那大理寺左少卿,他……他……”

“发生何事?”裴承槿站在二人身后,长眉微蹙,目光锐利。

“厂公!我们本一直盯着大理寺的动静,直到昨夜那左少卿突然离开大理寺,径直去了城郊。我们一路跟踪,最后竟在药王庙发现了他的尸体!谁知……谁知……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认为是我们杀了那人!将三哥抓了走了!”

“你慢点说,是何人抓走了裴三?”裴承槿语气沉静,捏着侍卫的肩膀又问:“抓去了何处?”

“应是……应是大理寺的人!属下在打斗中见到了这些人的腰牌!”

“厂公!此事怪异,怕不是那大理寺发觉我们监视于他,将计就计,泼了我们的脏水!”

裴九与裴三情同手足,此时难掩焦急。

“别急。”裴承槿辨出这侍卫应是裴三手下的朗宗,开口道:“朗宗,你们到药王庙之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朗宗只记得地上躺了个人,其余的,却是一概想不起来。

见朗宗摇了摇脑袋,裴承槿又问:“大理寺近几日,只在查找军器库吗?”

“回厂公,确实如此。”

朗宗话音未落,便听裴府之外传来兵甲之声。

“裴厂督,可在?”这声音自府外传来,低沉有力。

“裴某在此。”

府门应声而开,裴承槿迈过门槛,神态自若。

“陛下有令,请裴厂督随我等走一遭吧。”

耿元恺远远看着裴承槿的眼睛,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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