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正午,金芒万丈,这天牢中却是幽暗之象。
狴犴装饰形似猛虎,威风凛凛,正匍匐于天牢的石壁上,冷眼旁观。木槛之外,溜进的光亮微微泛白,在凹凸的地面打出了条条黑影。
光够不到裴承槿,黑影却落在了他的身上。
牢房的石墙上燃着烛火,跳动的光点洒下黄色。此时,裴承槿正靠墙而坐,耳畔是蜡烛燃烧的噼啪声,他阖着双眸。
沉闷的脚步声自另一头响起,在狭长通道中回荡不止。
司岱舟背手走到了牢房之外,瞧见了裴承槿那映着昏暗烛光的身影。仔细一看,他这身冰蓝色窄袖锦袍不仅染上了污浊,还多了不少碍眼的褶裥。
这还是司岱舟第一次见裴承槿这个样子。
不可否认,裴承槿生得俊美,与人交谈又时常擒着笑意,眉眼一如弯月。可司岱舟看得明白,这笑意从未到达眼底。
二人初见之时,正是司岱舟重返皇都的日子,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头顶是炫目的太阳。这金色的光斑让他眯起了眼,视线却跟随着晃动的马背摇摆不停。只见一名男子周身漾着暖光,轮廓虚虚实实,身姿英英玉立。
后来,他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人是东厂厂公裴乐贤的义子,裴承槿。
待他登上帝位,未及两载,裴乐贤便驾鹤西去,裴承槿成了游刃有余的东厂厂公。这挂在假面上的违心笑容,却令司岱舟生厌。
脚步声止于面前,裴承槿睁眼起身,躬身行礼道:“奴才,参见陛下!”
“裴厂督,可认得此物?”
司岱舟将一枚木牌扔到了裴承槿跟前,这木牌上赫然刻着一个“裴”字。
“奴才认得,此物乃府上护卫所持。”
见裴承槿半垂着脸,面上仍是一幅泰然的模样,司岱舟冷笑一声:“你的护卫,不护你左右,却出现在药王庙,出现在大理寺少卿的尸体边?”
“回陛下,奴才的护卫的确是跟踪了大理寺少卿,但少卿之死,与其并无关系。”
裴承槿声音洪亮,字字顿挫,语气之中是十足的不卑不亢。
“放肆!你不过一介太监,有何权利跟踪大理寺少卿?”
司岱舟怒喝一声,眸中燃起怒意。
“陛下,奴才确是微不足道的太监,只是奉了太后的命,暗中督查兵部郎中一事。”
听着从裴承槿的嘴里蹦出“太后”二字,司岱舟怒意更甚。火上心头,他却笑了出来。
“好,好!好一条太后的狗啊。”
司岱舟靠近了木槛,在条条缝隙之中紧盯着裴承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裴承槿一向整洁的发冠此刻有些散乱,溜出的长发轻轻晃动,最后落在了他敛下的羽睫上。
“裴承槿,抬起头来!”
抬起的凤眸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听裴承槿哑声道:“不知陛下为何发怒。太后令我督查兵部郎中一事,不过是出于对陛下的担忧,为关心之举。”
司岱舟瞧着他干裂的嘴唇,只觉这张嘴真是能言善辩,颠倒黑白。太后怎会关心他司岱舟,怕是要恨死自己夺了她皇儿的帝位。
“裴厂督果真是长了一张巧嘴,怪不得得太后重用。”
司岱舟眉骨挺拔,扬起的剑眉将上睑扯高了些。藏在深邃眼窝中的一双黑眸则映起几分讥讽之意,眼尾处阴影淡淡。
外界的光线在这牢狱之中被吞下不少,却仍在半空中照出了尘土的踪影。司岱舟身形高大,正好遮住了裴承槿面前所剩无几的光。
太后同皇帝只是表面祥和,裴承槿自然知道。他搬出太后的名号,不过是想赌一赌,司岱舟究竟对太后有多少忌惮。
太后之父谷宏儒为前任阁老,莫说满朝文官多数是其学生,就连先皇都由其亲自辅导。谷家虽再无贤才官至五品以上,却在这朝堂之上,仍然说得上话。
司岱舟的一双眸子隐于黑暗,薄唇微抿,颌角紧绷。寂静之间,二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嘭!”
只见一只大手迅速穿过缝隙,扣在了裴承槿的脖子上。裴承槿因突然的力气身形不稳,一下狠狠撞在木槛上。
司岱舟青筋暴起,凑近了裴承槿的脸,沉声开口道:“裴厂督是认为,朕不敢,杀你吗?”
这双眸子从黑暗中显了出来,微红的下睑轻轻一动,就连眼尾的阴影也深了不少。
裴承槿正正对上这双眼睛。
看来他确实忌惮太后。
裴承槿如此想着,但说不出话,喉咙之下气息稀薄,很快他这张脸便红了起来。
眼前这张脸,近看与远看,确实不同。
司岱舟眉梢一跳,将裴承槿这张面皮上升起的红色仔细看了一番。
“呼!哈……哈……”
裴承槿感觉脖上一松,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那皇帝的手却迟迟未离。
衣袖之下,裴承槿已将手心掐出了红痕。
“裴厂督,如此年纪,便官居要职。”
司岱舟将手从他的脖子向上移,最后虚虚停在了那颗眉间痣之上,遮住了它。
“人人都说你裴承槿生得雌雄难辨,红痣艳丽。却不知,你这张面目之下,又生出了怎样的心肠。”
裴承槿的上半张脸被司岱舟尽数遮盖,只露出干燥的淡色嘴唇。
“你这嘴,说出的话,是什么花言巧语。”
“你这笑,又是什么寒刀利刃。”
手掌下移,红痣依旧鲜艳如常。司岱舟盯着裴承槿的眼睛,想从这双眼睛的深处挖出些别样的情绪来。
手心传来痒意,司岱舟五指一动,原来是裴承槿呼出的热气。
“陛下应是知道,在这深宫之中,最忌讳的便是里外如一。”
裴承槿的嗓子本就沙哑,此时这声音更像是断了弦的琴,挣扎着出了声响。
“咳咳……咳……咳咳……”
话说一半,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半弯着腰喘了几口气。
我下手,竟有如此之重吗?
司岱舟见裴承槿的肩头耸动不停,便皱眉开口道:“朕不过掐了你的脖子,至于如此?”
裴承槿咳得眼角泛红,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皇帝,再说出口的话仍然是一种漏风的声音。
“与陛下无关,不过是奴才的嗓子有些毛病。”
“你刚说到里外如一,而后呢?”司岱舟甩了甩方才用了力气的手,他的手指蜷缩一下,最后背在了身后。
“陛下,宫墙之内死人是最寻常事,若是奴才说什么便做什么,便早已埋进了黄土。”
“哦?”司岱舟像是听见了最感兴趣的事,他既而追问道:“那你,能做什么?”
“为朕。”
司岱舟拉拢之意明显,裴承槿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用意,毕竟这人分明知晓太后对他的试探。
“太后与你而言,不过利用。朕,也不过利用。但是在朕这里,你却可将之视为一场交易。你做朕想让你做的事,相应地,朕会允你一个好处。”
这是演了一出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好戏。
裴承槿心下了然,暗骂这狗皇帝花招真多,怕是将他抓来之前就想好了。
见裴承槿迟迟不答,司岱舟扬高声音:“怎么,为朕办事,让你为难?”
“奴才不敢。”裴承槿俯下身子,恭敬道:“不知太后那边,奴才该如何?”
“太后想要什么,当然要给她什么。只不过,给她的东西,朕说了算。”
“裴三,裴三?”
裴承槿站在刑房之内,刑架上的裴三低垂着脑袋。脏乱的发丝染着血迹,牢牢糊在了他的脸上。
“只是让人抽了几下罢了。”司岱舟站在二人不远处,抱臂而立:“朕会派人来给他治伤,然后再送回你府上去。现在,还有事要办。”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留下了翻飞的衣角。
裴承槿又看了一眼裴三,见对方并无苏醒之迹,只好跟上司岱舟,迈出了这阴暗的天牢。
虽是冬日,乍亮的光却依旧刺眼。长久适应黑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裴承槿从这缝中瞧见一个人影。
“陛下。”
听声音,应该是将他抓进来的大理寺卿耿元恺。
“耿卿,尸体可是安顿好了?”
尸体?是那少卿的尸体 ?
裴承槿想起朗宗所言。既然这大理寺一直在追查偷造的军械,大理寺少卿应是因此事而死。
“回陛下,尸体已经暂时安置在了大理寺之中。”
“好,那便说说你们近日查办军器库得来的线索吧。”
耿元恺微微欠身:“陛下,请随我来。”
司岱舟见裴承槿没有跟来的动作,便停下了步子。他侧过脸,黑眸轻轻扫了裴承槿一眼。
“裴厂督,愣着做甚?”
按理说,查办军械这件事跟自己并无关系。裴承槿不解司岱舟的意思,垂首道:“此事事关重大,奴才怕是……”
“裴厂督派人盯了这么久,此时也不必找其他蹩脚理由。这件事,朕准你一同查办了。”司岱舟像是耗尽了耐心:“快些跟上。”
大理寺议事厅内,大堂之上铺满了卷宗和成箱的兵器,几名主簿正伏案记录着什么。
“根据陛下手中的书册,我们检查了军器库中的兵器。虽是大海捞针之举,但也有了一些收获。”
耿元恺让手下搬来几个木箱,木箱内则是几把漆黑的长刀。
“玄铁制成的兵器,不易生锈。坚硬,锋利,削铁如泥。而铁制兵器多成品脆软,故需要将精铁多次加热锻打,此为百炼钢。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即炒钢。这种方法需要将生铁加热至液体状,后加入铁矿粉,并不断搅拌,从而获得锻刀所需之钢。”
耿元恺从不同木箱取出两把长刀,分别握在两只手中。
“这两把刀,虽外观看上去别无二致,但有一根本区别。”
裴承槿挨个儿看了一遍,只见刃如黑墨,寒气逼人,区别却没看出来。
“玄铁韧性差,而钢制兵器相反,韧性远强于玄铁。我等利用这种特征,逐箱排查,果真找到了偷梁换柱的兵器。”
军器造于工部,散则由兵部掌管,禁军侍卫,所持军械均有定数。能在军器库中准确找到玄铁兵器,再暗度陈仓,一定是内部人士。
裴承槿站在司岱舟身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脊背上。
太后清楚军械偷造一案,命我查清兵部郎中的死因。而皇帝允我查办此事,应是另有所图。
眉梢一动,裴承槿心下思索起司岱舟的目的。
“给她的东西,朕说了算。”
这话再度响于耳边,司岱舟蓦地转身,裴承槿恰对上这双眸子,幽深的眼底似无边黑河,正有暗流涌动。
皇帝是想借我的口,让太后知道他想让太后知道的事情。为了什么?难道说皇帝疑心这军械一案同太后有所关联,以此作为试探?
裴承槿惊觉皇帝下得一手好棋,而自己已然身处漩涡中心,再无抽身可能。
可他裴承槿,向来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皇帝既然敢将他拉入这场好戏,谁坐在利用的上位,尚不得知。
这篇文真的有人看吗,还是我文丑 T A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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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利用与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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