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总是暗得快些。此刻,西斜的橙光走过最后一字,这高悬的牌匾没入昏沉中,“大理寺”三个字也黯淡了几分。
偏厅中已掌了灯,灯火如豆,照着袅袅炉烟的轻盈身姿。
司岱舟端坐在塌上,闭目养神,等着仵作验尸的消息。
裴承槿则垂首站在不远处,二人没有交谈,一片寂静中只剩下火焰跳动的声音。
若是我没在牢中搬出太后,皇帝怕不会轻易放过我。想来,应是看上了我为他传话的价值。这狗皇帝却喜怒无常,动辄爱掐别人的脖子。
裴承槿将目光溜到了司岱舟的颈上。
真是应该掐着他的脖子,再到树上去撞两下。
如此想着,裴承槿的手也动了动。
“这么盯着朕,裴厂督可是有话要说?”
寂静被冷不丁地打破了,裴承槿眉间微动,反应速度也快。
“禀陛下,奴才只是有一事不解。”
“讲。”
“奴才的护卫与大理寺少卿的尸体一同出现在药王庙,陛下就不怀疑,这人是奴才让人杀的呢?”
裴承槿把这话说了,倒像是在质问皇帝。
“你那护卫,看家护院还行。就那点功夫,有多余的身手杀大理寺少卿吗?”
司岱舟虽骂人骂得直接,但也有理可循。
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通常由经验丰富者胜任,品行、能力缺一不可。若其轻易死于护卫之手,才是笑话。
“陛下明察秋毫,洞悉万机,实乃社稷之福!”
这忠言逆耳,美言确实好听。
司岱舟撇了裴承槿一眼,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食指在拇指指节上打着圈。
“陛下,奴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恰司岱舟心情甚好,他开口道:“何事?”
“奴才喜好阴阳学说,想寻一前朝旧书,却迟迟不得。不知可否得陛下允许,前去博文阁找找,一了心愿。”
司岱舟听裴承槿这话中尽是恳求之意,面上也有几分急切,于是并未放在心上,应道:“小事,朕允了。”
买来的书中找不到更多有关乌槐国神休草的记载,而博文阁作为皇家藏书楼,前朝遗书、民间典籍,应有尽有,是查找线索的最好选择。但按照宫规,只有编纂、校理、管理书籍的翰林院、内阁官员,经允许后才可进入,更别说他这个东厂厂公。
如今得了皇帝的口谕,自然省事了许多。
“奴才,多谢陛下!”
裴承槿双手合抱作揖,眉眼低垂,长睫遮住了眸中流转的光芒,还有几分得逞的算计。
“陛下可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耿元恺的嗓门从偏殿之外响了进来,紧接着才是他急促的脚步。
此刻,大理寺已被冥冥薄暮吞入腹中,耿元恺踩着在石砖上亮起的月色,面上满是凝重。
耿元恺匆忙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尸体已经验好了吗?”
司岱舟伸出一手,扶起了耿元恺。
“陛下!关少卿是被人掏心而死!仵作已验明,这伤口处血色四散,血纹交叠,皮肉蜷缩,是活活掏心而死!”
掏心?
裴承槿心中一震,不由想起暗中潜入大理寺那一晚。那怪人也是挖人心脏,但这怪人应该早已被司岱舟手下的人杀死了才是。倘若没有杀死,也应是关了起来。大理寺少卿又为何会在药王庙被人掏心?
司岱舟见耿元恺神情激动,便抬起手止住了耿元恺接下来的话,将话题再度引回了军器库一事。
“可知大理寺少卿在军械上查到了什么?”
司岱舟顺势瞧了裴承槿一眼,对方垂着眸子神色如常,似乎对“掏心”二字并无察觉。
“禀陛下,据司直所言,关少卿应是深夜在核查军器之时,发现了隐藏在木箱底部的泥土。担心线索转瞬即逝,便只身前去打探。本欲浅查,不做打草惊蛇之举,却正中下怀,以至丢了性命。”
话至此,耿元恺语气中难掩哽咽。
“关少卿进士及第,年少有为,做人坦荡,为官清正,竟……”
耿元恺再说不下去,一张脸绷得死紧,颧骨下肌肉颤动。
“耿卿还需将关少卿好生埋葬。”司岱舟拍了拍耿元恺的肩头,仔细一闻,他周身还有缠绕的血腥之气。
“你说的,木箱底部的泥土,是药王庙的?”
耿元恺从怀中掏出一块包好的白布,小心打开。
“陛下,药王庙背靠岐山,岐山高峻,而山体中藏有暗河。因此,山周阴湿之处生出来一种喜湿厌光的白花,此花不畏严寒,不惧酷暑,四季皆存,故名久白。”
“这土,就是木箱底部沾上的土,掺在里面的白色花瓣,就是久白的花瓣。”
既然如此,那被调换的兵器在进入军器库之前,已经到过了药王庙。而这药王庙,要么是偷铸军器的窝点,要么是转运军器的落脚之地。
“药王庙内,仔细查过了?”
司岱舟又瞧了一眼裴承槿,对方却还是低着个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也看不出他这魂儿还在不在这间屋子。
“臣已带人仔细搜查过,没有可疑人士,没有可疑物件,只有杂乱无章的痕迹,臣推测药王庙只是军械的转移之地。”
“裴厂督,你认为,这掏心一事,与偷铸军械一案,有何关系。”
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就转到了裴承槿这儿,皇帝的目光直直扎在身上,应是在试探裴承槿是否知晓前几日的怪人掏心一事。
“回陛下,奴才愚钝,只能瞎猜一番。奴才认为,掏心是少卿的死因,而将关少卿置于死地是为了阻碍调查偷造军械,这正说明大理寺查案的方向是正确的。”
裴承槿又逢承道:“短短几日,关少卿就能发现如此蛛丝马迹,真乃神人也。”
“那依裴厂督看,这掏心,又说明了什么呢?”
耿元恺一向不喜裴承槿,皇帝应其参与军械一案,已经让他生了防备之心。此刻刁难他两句,也是在杀杀他的威风。
“耿兄真是难为我了,我又如何能知晓,还是要看耿兄的本领啊。”裴承槿谦虚一笑。
司岱舟察裴承槿神色,推测他应该并不知道前几日的怪人掏心一事,于是缓了口气:“好了,杀害关少卿的凶手由耿卿来查,这军械一事,就由裴厂督来助大理寺一臂之力。”
“微臣谨遵圣命。”
“奴才遵旨。”
耿元恺撩了一眼,正见裴承槿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对着自己,更觉烦躁。
博文阁中。
“裴大人。”
“翟校理。”
裴承槿对着博文阁校理翟睿知端正地行了一礼,而后又道:“听闻翟校理近日忙着校勘书籍,不知裴某是否打扰。”
“哈哈,无妨无妨,这校理之务急不得。裴厂督今日来我博文阁,可是陛下有了什么旨意?”
博文阁之中多的是文墨之气,就算不做熏香,仍是沁人心脾。
“陛下未有旨意,只是裴某偏爱阴阳之说,寻一前朝古籍,始终不得。故特请陛下允我来博文阁,了却我的心愿。”
裴承槿瞧着翟睿知手下的煎茶动作,只见他用竹夹绕沸水搅动,此刻沸水奔腾若汹涛,而茶沫四溢,香味满屋,与墨香交融相应,独特至极。
“裴某只知翟校理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却不知亦是茶道好手啊!”
裴承槿语气诚恳,说话的调子更是一高一低,哄得人心旷神怡。
“谬赞,谬赞了!”
翟睿知为裴承槿分了一杯,是鍑中煮出的头三碗。
“裴大人,来,尝尝!”
裴承槿轻抿一口:“韵味悠长,苦中带香!”
翟睿知眉开眼笑道:“裴大人何不多饮两杯!喝完这两杯再去寻阴阳书籍,在这博文阁多呆上一阵也无妨!”
见目的达到,裴承槿嘴角弧度再扬起几分。
“如此,真是多谢翟校理。”
皇帝应下了进入博文阁的请求,裴承槿虽恨不得马上前往,但也要顾及一二,便等了两天,挑了个顺理成章的好日子。
这博文阁分了上中下三层,书籍浩如烟海,想要准确找到有关乌槐国记载,还需花上点时间。
裴承槿先是去了存放百家学说的书匮,做个表面功夫。
层层书匮排列整齐,卷轴书册叠放有序,分类细致。裴承槿随手拿起一个,展开来扫了两眼,随后他将身子隐在书匮后,观察起周围。
这层来往的官员并不算多,且各自垂首忙着手头的事,无暇顾及他。
存放各国实录的书匮位置不难找,只是国邦众多,要一一查看。再说乌槐国地处偏远,国力衰弱,想来也不会太受重视,应该会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裴承槿快速扫过书封的几个字,拿起一本再放下一本,还要原封不动地摆回去,确保他人看不出这里被移动过。
博文阁中的架格交错密集,日光穿过格间,便被遮去不少,最后只剩下零星几缕斜打在书堆之上。
裴承槿弯腰弓身,缩在书匮之间。他伸出的手指恰被光线染上了一层暖色,而虎口上显出蜿蜒的老茧。
乌槐国!
不知找了多久,裴承槿终于翻到了书册,他心中一喜,记下位置后将它抽了出来。
书中有记,乌槐国乃凛北游牧民族,属东胡一脉。乌槐人虽力强身壮,但却只能以畜牧为生,靠天吃饭。后因内部权力争斗,分崩离析,逐渐被其他新兴国邦吞并。
裴承槿加快了手下动作,脆弱的书页嘎吱作响。他心中急切,索性一目十行。
乌槐国境内有一高山,山顶冰雪常年不化,又有云雾缭绕,状若仙境,深受乌槐人敬仰。故,此山被乌槐人尊称为,临神山。除此之外,临神山被乌槐人视为精神图腾,象征“达天之意”。
裴承槿又往下看了几行,还是没找到有关神休草的记载,可这书俨然被翻到了最后几页。
博文阁已是天下群书汇集之地,若是此处没有,还能去哪找神休草的下落。
难言的失望让他从寻到线索的惊喜中狠狠坠落,心脏似乎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掐住,再难喘息。
多年的隐忍、屈辱,此刻都缩小在这薄薄一册、短短几行之上。付之一炬的朱门深院,熯天炽地之间,白白枉死的无辜性命滞于相府遗骸,动不得,说不出。
冷汗顺着脸部轮廓坠地,声音清脆。裴承槿手指僵硬,像是失去了翻动最后一页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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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巧入博文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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