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兰赫然一惊,主子乃春和楼幕后之人仅极少人知晓。
往常,主子也会与同僚来这里吃酒,偶有留宿。可是无人知道,主子才是这春和楼真正的掌柜。如此隐秘的身份,难道就这样暴露于轻白姑娘眼前?
云娘瞥见烟兰眸中讶色,嗤笑一声:“你也觉得可笑?这绝色,到底与寻常美人不同。”
烟兰诚然不懂,虽说主子筹谋之事可能极是紧要,然则当真能紧要到这般程度,非要泄露了自个身份才算。
烟兰张了张嘴,谨慎措辞:“奴婢只觉得以轻白姑娘的性情,怕是没这么简单。轻白姑娘,应是很难拿捏。”
“正是难拿捏,主子才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云娘冷冷道,“若是寻常人,三言两语便能唬住。偏偏这位何小姐,明明自己有求于人,竟反过来拿准咱们要用她。”
两厢交易之事,谁是弱势不打紧,谁漏了怯才要紧。
烟兰试探道:“那咱们也晾一晾她?”
“不成。她是孤家寡人,死了也没人在意,主子筹谋乃是大事,如何能浪费时间与她拉扯。”云娘无奈摆手,“去看着她吧,别叫她再添什么麻烦事出来。”
天字十二号房门前,烟兰鼓了鼓气,方抬手扣了扣门。
进门后,果真见楚惊春一脸了然。
烟兰停在楚惊春几步远的位子,未敢上前,只道:“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奴婢,怪渗人的。”
倘或要如苏苏和那猥琐的张老爷一般下场,还是直接些比较好。
楚惊春收回视线,似仍如往常一般,淡声道:“怕什么,你又不是要杀我,我也不会同你计较。”
“姑娘的意思是……”
“如当初苏苏给我下药,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她,毕竟,她也不曾真的伤着我。她伤着的,是阿涧。”
烟兰愈是迷茫。
“你要阿涧的性命,没要我的,我自然不同你计较。他日阿涧同你……同掌柜的计较,也是他的事。”
烟兰嗓音不由得有些发颤:“您什么都知道?”
楚惊春不以为意,甚至懒怠得应声。这些事的真相都浮在面上,甚至不需转一转脑筋。
烟兰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您不怕阿涧真的死了,我以为,你很在意他。”
楚惊春摸过桌上的瓷杯,轻笑一声:“你会在意这杯子落上划痕或是开了裂?碎了你都不会皱眉。”
“我会,满地狼藉,直叫人不爽。”
烟兰口快回应,说过便是心下一滞,旋即了然。她只是将阿涧当做一个物什。然而,他们这些下人,哪个不是被主子当做东西玩意儿。有用了就用上一番,无用了,自然随意丢掷。
丢便丢吧,也要干净利落些。
烟兰默然感叹了会儿,忽然又有些遗憾。
这话,叫阿涧听见多好。他一心一意忠心相待的主子,不过将他当个东西。
……
是夜。
天字十二号房,烟兰领来一位身着暗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与上次远远瞧着不同,这一回近了,瞧着愈是笔挺周整。
“您便是这春和楼的幕后掌柜。”楚惊春开门见山。
来人亦是细细打量着楚惊春,好在两厢审视,谁也不必觉得谁无礼。来人看了会儿,眸光无波,甚至瞧不出一丝情绪转变。
只反过来说了句:“姑娘便是何家小姐何映秋。”
双双默认。
楚惊春不知对方脾性,并不率先开口,只当对方是客为他斟了一盏茶。动作不算熟稔,落地有声。
来人轻轻转动着手上黛青色扳指,愈是沉稳开口:“何小姐与传言似有不同。闻说何小姐虽出身于偏僻之地,却是何大人掌上千金,一向娇惯。如今瞧何小姐为人斟茶倒水,却是熟稔。”
这还算熟稔?她做的已足够粗糙。
楚惊春没有说破,只应声:“我确然不习惯伺候人。不过,若老爷也如我一般满门尽灭,大约就知道,伺候人不算什么。”
言罢,楚惊春眼尾略略流露出一丝悲痛。显露一瞬,便消失不见。
大抵是坚韧顽强,不肯露怯。
是了,早就走投无路的女子,还有什么好失去,又有什么好恐惧。
来人见着楚惊春这张面目,忽然懂了她为何非要见他不可。稍稍柔弱些的女子,只怕早已死去,如何撑到今日。
来人继而道:“何小姐定要见我,便有话直说。”
“好!”楚惊春亦是利落,“敢问老爷姓甚名谁,官居何位?”
来人轻笑一声:“何小姐果然爽快,本官官居一品,时任左相,小姐可唤我姜大人。”
“姜大人……”楚惊春沉吟片刻,直言挑破,“是将要与王家结了姻亲的姜大人?”
“正是。”姜大人没有回避。
楚惊春却是微微锁眉,似面有难色。
“姜大人仅是一品,所结亲家不过二品,女婿更甚,如今只是四品。这样的身份,怕不足以为小女子伸冤。”
姜大人实打实怔了下,虽说来之前姜大人已做过诸多设想,更有数十年为官生涯做底,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拿捏不住一个小女子。然眼下这般,方知楚惊春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应对。
这胃口,未免忒大了些。
姜大人摸过茶盏,掩下眸中冷意:“以本官所知,令尊收受贿赂十万两,此罪名判处满门抄斩半点不冤。不过既是到了今日,我与何小姐对坐,便不说这些虚妄之言。”
“上书与查处令尊有罪的严大人,可交于何小姐处置。”
楚惊春脑袋微偏:“他可是四品知府。”
姜大人抬手抿了口茶,眸间仍是平静如常。
“何小姐只管握紧了刀,要不要往前一步,只在小姐心意。”
左不过,有的是法子。
楚惊春自然明白,一品大员拿捏个地方知府,实在太过轻易。不说那严知府本就不算清白,便是清清白白又如何,照旧能捏出个罪名将他压入大牢。届时一个死囚犯怎么死的,还有谁在意。
“可我要的,不止如此。”楚惊春忽的说道。
“何小姐还想如何?”姜大人道,“也要他满门抄斩?何小姐宽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本官明白。”
楚惊春轻微摇头:“严大人为难家父,并非家父得罪了他与他有些仇怨,而是严大人要拿我何家家产讨好一位大人。不论那位大人是否有过授意,于小女子心中,同罪。”
言罢,姜大人脸色不受控地僵了僵。
虽他一早知晓,眼前女子清高孤傲,定是心比天高之人,因而来之前早已做好了如何拿下严知府的对策。但不曾想到,她不止如此。
姜大人嗓音沉了几分:“你可知是何人?”
“右相林大人。”楚惊春不以为意地开口,似只是提及一个寻常百姓。
“姜大人与林大人同为宰相,虽说左相比右相略高了一截,但应不足以达成小女子所念。”
姜大人再是稳得住,这时亦忍不住冷冷笑了:“你倒是自信,你怎知,你于我有这样大的用处?”敢舍去身家性命官位前途,只为赌上一把为她复仇。
“若小女子无用,大人不会来。”
果真聪颖,也足够剔透。姜大人暗叹。
姜大人道:“听闻小姐与林公子走得极近,不知林公子可知小姐一心想要他伯父的性命。”
这样的威胁,又来得赤/裸/裸。楚惊春失笑,只觉得无趣得很。
她抬起手,拇指摩挲着纤细的指尖,懒声道:“我杀过一些人,反过来被人杀,也不稀奇。”
一些人?
以姜大人所知,楚惊春手上沾染不过起初那猥琐张老头的血,后来涉及苏苏,只是划伤了脸。然瞧她那般无谓的神色,却又知此言不虚。
是啊,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又秉着倾城之貌,从宁关县至京城,路上不知遭遇了什么。
念及此,姜大人忽然生出不好的念头。
“恕本官冒昧,何小姐现如今可是完璧?”
这话头转变,楚惊春愣了下,又是笑起:“看来大人是要我去色/诱一人,须得身子干净。”
姜大人被猜出因由,面上亦无半分松垮。看中一个美人,能做什么用途,本就是想都不必想。
楚惊春继而道:“大人宽心,大人今日来见我,没有白来。”言下之意,她虽经过诸多苦楚,却仍是完璧之身。
“大人不妨先行告诉我,对付林相,大人可有法子?”
四品知府算什么难事,寻常高上两阶的官员都能应对。便是同级,用足了心思,未必不能扳倒。非得身份至高之人,才能看出这姜大人以及他身后之人的魄力。
姜大人张了张嘴,又是规劝一般:“何小姐身世确实可怜,孤苦无依叫本官亦是有些动容。可可怜不能是随意株连旁人的借口,何小姐,据本官所知,林大人虽是获益,却并非他指使,算不得死罪。”
“何小姐可否再考虑一二?”
楚惊春没有迟疑,只道:“非死不可。”
姜大人垂下眼,思量许久,方下定决心看向楚惊春,沉声道:“好!事成之后,我必将林大人项上人头奉上。”
楚惊春这才满意颔首,随即起身冲姜大人褔身一礼:“多谢大人。请问大人,您要小女子做些什么?”
“色/诱之人是谁,有何喜好,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楚惊春一串的疑问出口,似只等姜大人回话,交易便算达成。
姜大人却是眸色高深地略摇了摇头:“不急,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命人告诉小姐。”
“也好。”楚惊春应着,并不过多追问。
然则问不问的,还有什么看不清晰。
姜大人离去后,楚惊春难得又开了窗,凛冽的寒风刮在她的面颊,带些些微的痛意。痛意叫她神思回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冷意彻骨的夜晚。
宫装被剥,钗环被取,扒在母妃身上的手指,亦被生生拽开。
“真快。”
她轻声感叹着,这么快就要接近曾经离开的地方,和那里的那些人。
姜大人不曾说,楚惊春却是知晓,能叫一品大员费尽心思色/诱之人能是谁,一品之上还有谁。
皇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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