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死了。
“畏罪自裁”四个字,到底从高宽一党口中说出来。
朝堂上鸦雀无声,公叔派系官员面色愤愤,但看见一夜之间满头白发的公叔首辅,终究没有开口,也不能开口,如今高夫人凭一己之力担下所有罪名,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是继续追查下去……
公叔慈跪在大殿上,闭眼听从圣令。
登基后第一次,小皇帝上朝时没有昏昏欲睡,他饶有兴致,与长公主三份相似的眼睛眨呀眨,状似无奈道,“公叔首辅,先帝带你不薄,你竟……哎。”
“臣有罪。”重重一声,公叔慈叩在大殿上,鲜血蜿蜒,染红了地砖。
小皇帝不动声色欣赏片刻,再次开口,“诸位爱卿,公叔首辅乃先帝亲命的顾命大臣,如今发生这种事,该如何是好。”
马上有官员站出来,“谋害皇嗣,是谋逆之罪,按律当诛九族!”
有小声的私语,“若算起来,那太后算不算九族之中?”
小皇帝眼神一亮,看向赵大庆,对方却对他摇摇头。
按大虞律法,当然是不算的,诛九族只杀父族,不连累母族和妻族,更牵扯不到已出嫁的女儿,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与太后无关。
而他疑惑的这会儿功夫,朝堂上已经迅速开始另一个话题,“公叔首辅兢兢业业辅佐先帝和陛下,对家中事难免疏忽,理应放轻责罚。”
无论是不能处置太后,还是这句话,都令人烦躁,小皇帝瞬间沉下脸,啪一声拍在龙椅上。
从上朝到现在,已经过去足足一个时辰,大臣们还是翻来覆去那些话,有人认为公叔慈该死,有人为公叔慈辩驳,吵来吵去,吵得他头都疼了。
小皇帝脸色阴沉,“高尚书,大将军,你们说该当如何。”
托孤大臣的事,也只有另外两个托孤大臣说了算。
而另外两个托孤大臣,同样有高低。
高宽,连带着朝堂上所有目光,看向龙椅下方,唯一一个有资格坐着的大臣——大将军柳公遗。
柳老将军年过六旬,曾是先帝手下第一勇将,当年先帝差点死在边关,也是柳公遗只身逼退敌军,将中箭的先帝夺回来,他与先帝年纪相仿,如今硬朗依旧,大刀阔斧坐在龙椅下手,始终沉默,也好像始终在风沙漫天的战场中。
他起身,规规矩矩行礼,好像片刻从战场中抽离出,“按律当斩,但首辅功不可没,不好一概而论。”
老将军是武官,但能做到武官之首,不是只靠蛮力,政治嗅觉一流,如今两头说话,摆明了不愿掺和进来。
不愿掺和,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够了。高宽整整袖口,慢悠悠踱出来,踏在渐渐干涸的血迹上。
“逆贼已死,高家按律斩首,至于公叔大人,为大虞辛劳数十年,还请陛下三思。”
“还请陛下三思。”
朝堂上附和声接连响起,和几日前相似,也和几日前完全不同,不仅是发声的官员不同,小皇帝态度也不同,昨天得知消息后,他已经私下和高宽、赵大庆商议过此事,也商量出他满意的结果。
如今,算给所有人一个台阶,小皇帝摸索着龙首,按照昨天商量好的结果,“高夫人谋害皇嗣,公叔首辅理应当斩,念在首辅劳苦功高,削去首辅一职,流放。”
新血叠着旧痕,公叔慈重重叩首,“臣领旨。”
……
朝堂上的大事,普通人很难知道,长公主显然是个例外,才刚下朝,小皇帝已经踢踏着龙袍,一溜烟跑进长公主府,把早朝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学给皇姐听。
“于是,公叔首辅就被流放了,三日后出发。”他兴致盎然总结,但片刻后又沉下脸,“可惜。”
今天天气很好,自从李淮琢送她花后,春天好像一下子来了,而与万物复苏一同到来的,是盛曦的春困。她最近好像在报复性睡眠,把过去熬的夜通通补回来,而且不知为什么,风寒也一直没好,总是拖拖拉拉的咳嗽,太医院每天两次平安脉,也说不出一二三,只让她多休息。
盛曦十分满意这个医嘱,难得听话,这会儿困倦地倚在软榻上,下巴一点一点,听小皇帝说话。
她还没彻底清醒,大脑有些迟钝,思绪也慢,一事没听白小皇帝话里的意思,可惜什么?
等送走对方,李淮琢来看望她时,他才一语点醒梦中人,“公叔太后不倒,公叔首辅一党就不算输。”
盛曦很快反应过来,道了声,“难怪。”
在她的印象中,权力斗争都伴随着流血,按理说,公叔首辅倒台这么大的事,总该死几个人,如今朝堂上却静悄悄的,好像公叔慈留在大殿上的血,一冲一洗,悄无声息就没了痕迹,不应该啊,原来是还有后路。
但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盛曦一时想不通,忽然,额头被轻轻碰了一下。
李淮琢俯身,呼吸打在她的额头上,声音很轻,又因为靠近耳畔,显得很重,“又皱眉,长公主头疼了?”
盛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新添的毛病,发烧前后总是头疼,大夫要给她施针,她看见巴掌粗的银针在眼前晃来晃去,当即怂了,认真摇头,“本宫不疼!”疼也忍了!
太医将信将疑,但长公主这样说,他们也只能这样听,李淮琢却一眼看出她在说谎,第二天送来一个草药香囊,说是华大夫给他的,平时睡觉时放在身边,能治疗头疾,他按照药方又做了一个送给她。
那东西不知什么做的,放在枕边,头疼次数竟然真的减少了。
盛曦懒散地摇头,虚虚握着手里的书,“没头疼,只是困。”
说话间,她眨了眨眼,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洇开胭脂的粉,像哭下一片花瓣。
李淮琢接过她手中的书,坐在旁边,“我给长公主念吧。”
“嗯?”盛曦怔愣一秒,莫名点下头,“那好。”
几乎是刚应下,她就后悔了。
她至今还没正式开始学字,看的书也是最简单的弟子规,缙太子书画一绝,这种书,想必三岁就能背下来吧。让他读这种书……
但还没等她反悔,李淮琢的声音已经传来,没有半点嘲讽或不屑,清冷又温和,像是冬日的溪流,在冰层上蜿蜒流淌,“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
他开始读的地方,正式刚刚她指尖按住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她一共也没看进去两行,多少也有些着急和不耐烦,可听着对方的声音,她仿佛眼前真的出现了画面,盛夏与寒冬的清晨,年幼的孩子敲开父母的门,用稚气的声音请安,几乎是话音刚落,就被母亲抱在怀里……
她慢慢闭上眼,伴随着温馨的场景逐渐入眠,恍惚中,感觉有什么东西盖在身上,带着灼热的体温与凛冽的雪香。
“做个好梦。”她听见有人这样说。
……
盛曦睡得香,殊不知如今朝堂上大多数人,都是睡不着的,而且一个个急的焦头烂额。
某个书房中,男人死死握住茶杯,“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只流放了一个首辅,他夫人也是狠,竟然自己担下所有罪名,笑话,她一个公叔家的夫人,为何要谋害邓夫人!这么明显的事,偏偏满朝文武都不敢开口。”
权力争夺往往伴随着流血,不存在平安度过的场景。如今没发生任何事,或许不是因为某一方还有退路,而是或许两方都在蛰伏,等待着将对面彻底拉入地狱的机会。
高宽还穿着早朝的衣服,鞋底隐隐有着血迹,他轻笑,“急什么,如今着急的不只有我们,也该留个机会,让咱们陛下出手,不是么?”
“陛下他懂什么!”
旁边有人轻呵一声,“咱们陛下不懂,但他身边有人懂,不是么?”
暴躁官员愣了愣,恍然,“你是说……”
皇宫里仁寿宫门口,赵大庆后退一步,露出身后四个侍从,与他们合力搬起的厚重木箱。说是木箱,也不准确,梨花木的材质,成年人展开双臂那么宽,一个高那么长……
“是棺、棺……”一个词没说完,守门的侍女昏过去了,最后还是赵大庆找人传的话,太监独有的声音,掐着嗓子讨好,可细听下来,总有三分不屑,“案子已经结了,刑部吩咐把怀淑公主的尸身送回来,奴才想着,太后定是想公主了,就自作主张,将棺椁给您送过来了。”
奶娘扶着太后缓缓出来,远远看见棺椁,神色已经绷不住,几乎是扑到了木板上边,“公主,怀淑公主啊。”
几日不见,太后又瘦了一点,她还穿着冬日里厚重的衣服,即便如此,也看出她的摇摇欲坠,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撑着,她死死扣着手杖,眼神几乎要把对方杖毙,“赵公公。”
“奴才拜见太后,”赵大庆开口,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调调,“礼部今天派人来问,怀淑公主何时下葬。虽说放在刑部,但停灵的日子已经够了,如今凶手也归案,也该让怀淑公主安葬。”
安葬,什么安葬?堂堂公主,竟然被几个太监乱七八糟抬到了后宫,还如何谈得上“安”之一字。
太后手指着赵公公,气得快要背过气,宫女们连忙来帮忙顺气,赵大庆仿佛没看见,还在吊着嗓子开口,“奴才说,咱们公主这一遭,也算是老天爷赐福了。”
奶娘都气疯了,直接冲过去,“你个死太监胡说什么!我撕烂你的嘴。”
太监连忙阻拦,争吵中,竟然撞歪了棺材盖,厚重的黄梨木滑落,露出盛灿经历了火烧、验尸后,伤痕累累的尸身。
而这一折腾,已经闭合的双眼,竟然再次睁开,露出痛苦含恨的双眸。
太后猛地愣住,神色大恸,一下子跌在棺材边缘,赵大庆避开奶娘,慢条斯理开口,“也是奴才听人说的,某些人若是含冤而死,死后魂魄不得超生,日日徘徊在尸身旁,被死前一刻折磨。”
赵大庆掏出帕子,弯腰遮住了盛灿的眼睛,“咱们怀淑公主虽然遭奸人暗害,但高夫人已经死了,公主不必受苦,如何不是老天爷赏脸。太后,您说是不是?”
咔嚓——惊雷骤响,闪电忽明忽灭,一瞬间照亮太后悲痛与惊怒交加的表情。她咬牙,几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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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雷电,也在长公主府炸响,瑾言刚讲完她听来的故事,吓得猛一哆嗦,呲溜钻进瑾行怀里。
瑾行也不过双十年龄,同样被刚才的故事吓得够呛,她一巴掌打在瑾言头顶,“你在哪儿听说的胡话,什么含冤而死、魂魄尸身,乱七八糟的,竟然也敢学给长公主听,污了天家的耳朵!”
瑾言委委屈屈揉脑袋,“奴婢也是听宫里的小太监们说的,他们还说盛灿公主的尸身睁眼,就是因为有冤屈呢。”
“还说!出去看看午膳好没好!”瑾行见长公主脸色不好,急忙把瑾言撵出去。
书桌前,李淮琢拿着棋子,等长公主落子。
她第一次学字,也是第一次学下棋,但明显更擅长后者,甚至可以说天赋,肉眼可见的逐渐熟练,并且有一套独有的思路,就是……有一点慢。
李淮琢抿口茶,见长公主还在皱眉思索,顺口问道,“关于怀淑公主,您怎么看?”
盛曦薅头发,她思考的时候格外爱揪头发,日益宽大的发缝一半死于熬夜,另一半死于手贱。
她盯着棋盘,试图以数学的形式解析,漫不经心回答,“死后尸体僵硬,通常不会发生睁眼等情况,但尸身逐渐微缩,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有冤情,不过是无稽之谈,或者是活人想说的话,利用死人之口说出来。”
李淮琢眼神一闪,“长公主不信鬼神。”
“这个啊,原来是完全不信的,”盛曦终于下定决心,落子,视线却没有放松,而是落在自己的双手上,指尖莹润,十指葱葱如削,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她轻笑,“如今,倒也不确定了。”
对面,李淮琢缓缓蹙眉,深黑的瞳孔中闪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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