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仁寿宫佛堂。
怀淑公主的尸身安置在此处,香火燃烧不断,晚风吹过,守门的小宫女猛地一低头,忽而惊醒。她垫脚看向屋里,见蜡烛还在燃烧,搓搓胳膊,又重新闭上眼打瞌睡。
她没注意到,佛堂白色幡布动了动,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窗户翻进来,偷偷进了佛堂深处。
为保证尸身不腐,佛堂里面放了大量冰,越往里走,房间越冷,那个身影也越走越慢,直到最后一个房间,她在门口驻足良久,终于跺了跺脚,一咬牙推开门。
因为恐惧,她没有睁眼,只是嘴里念叨着,“怀淑公主,奴婢来给您上香了。冤有头债有主,奴婢只是奉命办事,那药是您自己偷走的,可不要怪奴婢。”
她一边说,一边闭眼闷头往里走,眼前仿佛又出现盛灿死不瞑目的模样,那双灰白膨大的死人眼死死盯着她。还有白天赵公公说的话,“可惜高夫人去得太快,若是由她给怀淑公主上柱香,怎么会有这番景象。”
想到这里,那身影颤抖得更厉害,声音都在打颤,“公主安息吧,奴婢给您上、上香来了。”
她太紧张,又始终低着头,如今走完大半路程,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佛堂里,有这么亮么?
她咬紧牙关睁开眼,忽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到,公主棺椁旁,灯光大量,奶娘扶着太后站在一旁,两人看向她的目光,与死人无异。
“太、太后娘娘,”牡丹嘴唇颤抖,在两人冰冷的目光下,终于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下。
……
佛珠在太后枯槁的手中不断转动,伴随着隔壁一声声尖叫,半晌后,那声音猛地高昂,又戛然而止。
奶娘从隔壁走来,轻声道,“太后。”
公叔太后没开口,但奶娘知道对方在听,低声禀报,“牡丹已经招了。当年您离宫,牡丹负责打扫内殿。她听说贵妃有孕,胡说了两句,没想到那些话被公主听见,拿走了那粒药。过后,牡丹清点时,发现药被拿走了,但她不敢声张,怕被您发现,更不敢和公主说,捏了一块泥,假装成那药,前几天您说清宫时,又被她偷偷毁了。”
啪嚓——佛珠崩开,散落一单,公叔太后睁浑浊的眼睛,“她说了什么?”
“太后。”奶娘犹豫。
“说。”
“牡丹说、”奶娘咬牙重复,“也就是太后不在,若是太后在,这丸药下去,哪能有什么孩子啊。”
她低头捂脸,“怀淑公主当时听见这些话,可能是误会了,以为这药是、是……”
那时盛灿不过十几,身边跟着不少世家男孩,公叔太后疼爱女儿,由着她胡闹,谁能想到盛灿那时,竟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
四散的佛珠滚动不停,在深夜的大殿里骨碌碌响动,太后忽然弯了脊梁,大滴大滴眼泪滚落,“奶娘,是哀家害死灿儿啊,是那邓夫人来讨债,让哀家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啊。”
深夜恸哭传遍永寿宫,而宫墙外,赵大庆拢着袖子,哈出一口热气,“撤吧,太后娘娘伤心着呢,咱们也别打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小太监犹豫,“可是,明天太后会不会反悔。”
“反悔,然后让女儿不得安宁么?”赵大庆冷笑,他迈步离开,“放心吧,咱们太后虽然害死不少人,但她对待那个蠢货,倒是真心。”
他似乎想到什么,回头,“这件事多亏你那个含冤而死的故事,你从哪儿听说的?”
小太监努力回忆半晌,眼神依旧茫然,“许是崇安城里的传闻吧,奴才去宫外买药,听那里的街坊四邻都在说这个故事。”
“是么,”赵公公眼神一闪,也不想是究竟是哪方人马,终归是对他们有力,他又眯起眼睛,慢悠悠开口,“办的不错,有赏。”
“谢秉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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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盛曦悠悠转醒,她刚伸个懒腰,就听瑾言神秘兮兮开口,“长公主,有大消息。今日早朝,太后承认自己害死邓夫人一事,还说盛灿是误拿了她宫中的毒药,所有事都和高夫人无关。”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竟然遇到传说中的狼人自爆,盛曦一口茶水喷出来,“什么?”
昨天的故事在脑海中划过,她放下茶杯,神情复杂,“总不会是因为那个传闻,太后相信了吧?”
“您怎么知道的?”冯文从外边进来,他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宫里回来,打听到事情的经过。
他仔细道,“说来讽刺,太后真不知怀淑公主怎么死的。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宫里的药被偷走,事发后还第一时间检查了,所以,这些天以来,她是真的在调查凶手。”
盛曦随手拿起一个枇杷,递给冯文,让他边吃边说,刚开口说给缙太子送去一点,想了想,告诉瑾言,“告诉缙太子,速来听故事。”速来吃瓜!
枇杷是前几天宫里送来的,当天盛曦尝了一个,还没熟透,一直在小厨房放着,今天早上大厨扒开一个,觉得可以吃了,才洗净端上来。
缙太子一脚踏进房门,怀里被塞个橙黄软糯的枇杷,盛曦在用早膳,示意他随便坐,一起听冯公公讲故事。
冯公公拱了拱手,继续道,“您知道的,怀淑公主过世当晚,王府大火,她的尸身受到影响,再加上太医院检查她的眼皮,久而久之,她的尸身就闭不上眼了,传着传着,不知怎么变成那个传闻。干爹原本想诈一下太后,没想到,太后也觉得整件事情不对劲,毕竟她知道是自己杀了邓夫人,所以也怀疑盛灿的死因,将计就计,最后诈出来牡丹。太后原本想把那些药,用在后宫妃子身上的,四舍五入,到底是她自己害了自己的女儿。”
盛曦咬着筷子,“那高夫人呢?”
“她啊,”冯公公叹气,“高夫人应该是自愿为太后定罪,这件事若是她做的,公叔首辅还能活,太后念在她的功劳,也会善待她的孩子。她若是说出实情,恐怕整个公叔家都完了。”
冯文还在感慨,“可惜啊。”可惜高夫人有勇有谋,最后依然什么都没留住。而盛曦才恍然意识到,公叔太后自爆杀人,公叔一党也彻底完了。
难怪今早格外寂静,小皇帝也没来找她玩,恐怕宫里正乱着呢,盛曦放下碗筷,“太后到底是先帝发妻,皇帝如何处理这件事?”
“戕害皇室血脉,永禁于永寿宫,不能外出一步。而高夫人虽然不是主谋,到底是她把毒药交给太后,公叔首辅的处罚没变,依然是流放,但更改了去处,去给先帝守灵,高家其余人也从斩首改为流放。”
首辅和太后出事,朝堂后宫也一片混乱,冯文也被暂时叫回皇宫,给崇安太后帮忙,所以汇报完毕后,很快离开了。盛曦坐在桌在前,脑中同样混乱,还有某个念头一闪而过,这算不算是朝令夕改?
她咬着筷子沉思,眼看快把竹子一段一截,多亏太子开口打断她的思绪,“您在想什么?”
盛曦晃了晃脑袋,好像倒出多余的思绪,“本宫只是在想,太后为什么会相信那个传闻。”按照冯文的说法,太后不知杀过多少人,怎么会信那么愚蠢的一个故事。
李淮琢沉思片刻,“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牺牲自己,被她害死的女儿就能重新投胎。与其说太后相信这个传闻,不如说……她被愧疚压垮,还有公叔慈,他若是不耽于丧妻之痛,此时未必不能重新收拢权力,可这些人啊,总是轻而易举被某些莫名的东西打败,从此一蹶不振。
而这样的人,竟然是虞国的太后与首辅,脑中没有朝政,不存礼教,随心所欲肆意妄为,这样的虞国,竟然是缙国的宗主国,何其可笑。
盛曦跟着叹气,“也是,若是本宫如此,恐怕这会儿也要相信的。”
李淮琢垂眸,遮住眉眼中的嘲讽。
但长公主慢慢直起身,说出后半句,“然,朝廷宗室受万民供养,食其禄忠其事,本宫在一天,就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
李淮琢微愣,深黑的目光缓缓上移,好像第一次落在这位长公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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