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雨天

公叔慈流放那天,恰好是清明,两侧柳树抽出新芽,天空下起濛濛细雨,笼罩整个崇安城。

盛曦和缙太子坐在楼外楼的雅间,神情淡漠看着楼下的一切。

长公主凤眼下压,“你猜他们在想什么?”

“愤恨、绝望、茫然……”李淮琢随手指了几个,最终视线落在公叔慈身上,“而公叔大人,在反思。”

缙太子手指方向,是士兵押送的队伍。

虽然目的地不同,但公叔慈和高家人一起离开,他们走在崇安最繁华的街道上,也是每日上朝的必经之路,从独自骑马、到坐上马车、最后到数人簇拥的公叔首辅,公叔慈用了半辈子。但如今身背镣铐,却仅仅半月不到。

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脚下镣铐哗啦作响,公叔慈恍惚想着。

过去半生浮现在眼前,有金榜题名的兴奋,有初登朝堂的忐忑,有幼妹封后的喜悦,有辅佐先帝的惶恐……二十年匆匆过去,然后,便是先帝驾崩,他被封首辅,新帝登基,龙椅下一左一右两个座位,他占据其一,是天下文官之首。

事态也从那一刻开始失控。

新帝年幼稚嫩,朝堂之事一知半解,他起初也细心教导,甚至不信任其他顾命大臣,凡是亲力亲为。但先帝穷兵黩武,国库空虚,整个国家百废待兴,他夜以继日批阅奏折,但它们仍然像雪花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他开始厌烦,逐渐地,他只能将奏折分给亲信,也开始疏忽对陛下的教导。慢慢地,他变得轻松,却发现国家和往日一样兴盛,于是,他开始放纵了。

他让高宽教导陛下,让亲信把持朝政。渐渐地,柳公遗不管文官之事,高宽也万事避让,于是他愈发高兴,但他没注意到的角落中,皇帝开始疏远甚至厌烦他,手下结党营私,朝堂中反对的声音不再高声却逐渐壮大。

所以,到底为什么走到今天这步呢?

啪嚓——一片烂菜叶子砸在他的脸上。百姓不知道什么首辅,但他们认识欺男霸女作恶无数的高家人,越来越多的小石子、鸡蛋壳砸在公叔慈的脸上。一粒尖锐的石子划过他的脸颊,刮出一道血痕。

公叔慈想,原来百姓这么恨高家啊。他不知道么?也未必,但他挂念老妻,不忍苛责她唯一的侄子。是了,他就是这样走到今天这步的。

他自诩安天下,却始终听不到近处的哭声。

公叔慈抬头擦了擦脸,却恍惚看见,混在百姓队伍当中,有那么多他曾经的学生、同僚,他们都来送他一程。即便他们知道,等待自己的只有清算,甚至或许因为今日的到来成为明日别人攻讦的理由,但他们还是来了,义无反顾站在人群之中。

“是老夫对不起诸位啊。”年长的老者忽而泪如雨下,他捂脸痛苦,手上却落了什么东西,拿进细看,却是一张纸钱。

怀淑公主在今日出殡,她是罪后之女,若非长公主没有继续追究,她甚至未必能以公主礼下葬。即便如此,她的白事也不能走主街,只能走旁街,与公叔慈流放的队伍一街之隔,擦肩而过。

舅与甥,阴与阳。

啪一声,盛曦关了窗,任由唢呐声与百姓叫骂声逐渐远去,她沉默片刻,才举起一本书懒散开口,“本宫怎么没看出来。”

李淮琢笑而不语,只是指尖虚虚落在她的头顶,“而您,在思索。”

“太子猜错了,”盛曦托着下巴,挥挥手中的书,示意自己在做什么。

然后,便对上太子温和纵容、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

“本宫真的在……好吧,”她合上书本,再一次打开窗,任由细雨飘进窗户,吹开发丝。她双手趴在窗边,回头,“太子怎么猜到本宫在想事情?”

她的眼神淋漓湿润,好像也落在雨中,李淮琢点了点她手中的书,眼神中有一点促狭,“即便是您,看书也没有这么慢。”

“……”

盛曦挑眉,“好啊,你敢揶揄本宫,本宫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那淮琢知错。”

三言两语,盛曦的情绪终于没有那么差了,她椅坐在窗边,看热闹过去,百姓们各回各处,商贩也重新开始叫卖。人间烟火冉冉升起,如同一场盛大但也平凡的电影,盛曦的声音有些低沉,“本宫在想,整件事情因何而起,又为何结束,党争与奋进的边界在哪里,那些死去的人又因何而亡。”

李淮琢同样看向窗外,声音很轻,“您想出答案了么?”

“有些想出来了,有些想不出来,”盛曦抽出一只手遮住细雨,“而且那些想出来的,也不知道对错。”

她趴在窗边,脸颊压在手背上,挤出肉肉的形状,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古怪,但也莫名可爱,李淮琢转头,“愿闻其详。”

“本宫最先思索的,当然是整件事情的开端,盛灿为何而死,”盛曦深深吐出一口气,“于是本宫最先想到,自古以来女子要遵守三从四德,但公主是不用的。”

只拿长公主自己来说,她曾有两任驸马,第一任是大将军,先帝口头定下的婚约,但因为对方态度冷淡,长公主就吵闹着解除婚约。第二任是她自己挑选的,还未成亲呢,她就烦了,恰逢先帝驾崩,她又以此为由取消婚约。而第三任……虽然她已经无数次否认了,但其他人都默认了,就是她旁边这位缙国太子,是孝期结束后,她在大街上抢来的。

长公主遵守三从四德了么?没有。朝臣反对了么?反对了,但理由是缙太子身份不一般。

“盛灿与本宫一样,内心深处不觉得这是一种不公正,相反,她沾沾自喜、傲慢嚣张,因为她是上位者,天下人是下位者,”盛曦两手握拳,摞在一起,忽然,她双手翻转,“于是,当有一天位置颠倒,先帝是上位者,她是下位者,她便死在了这种不公之下。”

盛灿为何死呢?

她死于皇权、死于封建、死于她自己、死于整个时代。

长公主松开手,盯着盛灿丧仪洒下的纸钱,一片片融入泥泞之中,“其他所有死去的人,也都一样。”

太后专权、首辅弄政,他们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然后先帝这个终极敌人冒出来,他们就全都死了。

这个时代,扭曲地如同一个吃人的怪物,没有人能真正幸免。

盛曦重新趴在窗边,无声开口,“该有人来改变的。”

那些革命先驱,你们都在哪里啊!她生活在这里,真的很没有安全感!曾经的她在玩梗,现在的她真心想知道,当今世道,道德在哪里,法治又在哪里?

乌云逐渐散去,阳光重新洒下来,明与暗倒映在盛曦的目光中,如同这个世界的缩影。

李淮琢垂眸,遮住晦暗复杂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

……

因为还要进宫见太后和小皇帝,盛曦自己先离开了,她对着缙太子挥挥手,冒着雨幕,在众侍女和侍卫的追逐声中跑进马车。

缙太子垂眸注视片刻,转身上楼,走上了楼外楼顶层,京城所有权贵都无法进入的、楼外楼老板王疏月的房间。

他随意推开房门,很快听到隔壁的声音,

“王老板,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去刑部指认太后,我儿子欠您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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