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阳前,成之染郑重其事地拜会宗棠齐,把对方吓了一跳。
“是我有求于刺史。”成之染道。
宗棠齐面色颇有些一言难尽,道:“节下与我,何必如此客气。”
成之染似是一笑,命左右抱来一堆簿册,道:“乾宁十二年,我从洛阳出兵时,被宇文氏困阻于潼关之下,多亏了弘农郡百姓纳粮,才让我大军免于饥荒。我那时许诺,待战事平定,将加倍偿还,没想到一去经年,延宕至今。”
宗棠齐会意,慨然道:“这有何难!宗某定不负节下所托,况且弘农百姓乃忠义之士,我再为他们免三年租税,节下以为如何?”
成之染颔首:“如此甚好。”
了却这一桩心事,离开洛阳的路上,她神色舒缓许多,反倒是宗寄罗一直心事重重。
成之染与她并辔而行,将众人甩开不远不近的距离。
宗寄罗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叹息一声。
“若我没猜错,你叔父问你的婚事了罢?”成之染问道。
宗寄罗点了点头,沉吟道:“去岁柳家派人到洛阳议亲,那时关中还乱着,这事也没定下来。”
“那么如今呢?”
“我阿叔自是愿意的,待我回金陵,有兄长为我张罗,”宗寄罗忽而笑了笑,道,“张罗就张罗,我也没什么。”
成之染讶然,道:“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生死之外,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宗寄罗抬眸,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官道,夹道落花倒映在她的眸中,跳动着如同烛火。
成之染不由得默然。
“你还记得金城的韦雁娘吗?”宗寄罗问道。
成之染略一思忖,想起那个被徒何乌维毒哑的美人,道:“她?”
“她本是金城太守的女儿,京兆韦氏出身的贵女,却遭逢战乱,流落街头。她说她要到陇西寻找她失散的阿妹,也不知我军走后,她有没有去陇西,有没有找到她阿妹,”宗寄罗侧首看着她,道,“关陇这一路,盗贼蜂起,流民遍野,饥寒冻馁相属于路。那些妻离子撒家破人亡的百姓,所求的又是何物?”
成之染喃喃:“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宗寄罗闭上了眼睛,任凭坐骑载着她前行,骀荡春风从她的颊边吹过,那一丝暖意一直流淌到心底。
“我要好好活下去,裂土封侯,百世其昌,儿孙满堂。将来史官执笔,也要留下我宗寄罗的名字。”
成之染望着对方扬起的唇角,一抹笑意也从颊边绽开:“你可愿与我合传?”
宗寄罗睁眼看她,笑道:“再好不过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笑出了声。
徐崇朝众人跟在后头,都一头雾水,不知她二人因何发笑。然而旬月以来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浓云,终于因这笑声而稍稍消散。
众人过了荥阳郡,便沿着颖水南下,从来路折返。春夏之交,颖水沿岸的草木都疯长起来,时不时一场霖雨,将田亩草泽浸润得清亮。
自从乾宁十一年平定河南,荥阳以南诸郡都划归豫州统领,因战乱平息,数年间城邑滋长,眼见得丰裕了许多。
唯独想到如今的豫州刺史,正是年仅七岁的彭城郡公成治远,成之染心中又有些郁郁不平。
“看那边,好大的船队!”人群中有人吆喝一声,众人都侧首观望。
隔着茂盛的树丛,颖水烟波微茫,数十艘高舰浩浩荡荡,徐徐溯流而上。大船上旌旗飘扬,影影绰绰是一个“苏”字。
成之染勒马注目,缓缓目送这船队擦肩而过。若她没猜错,这是会稽嗣王从金陵远道而来,正去往洛阳。
她驻足良久,直到高大的楼船远去,才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承祚,承祚,她只与这孩子有一面之缘,如今他也该四五岁了罢。生在天家,有许多身不由己,但愿他能如其名,终有一日,挑起这苏氏的大梁。
巍峨楼船上一派沉静肃杀,东海王侧妃赵蘅芜身着重孝,守着窗儿出神。经年困顿已让她形容消瘦,一路上不施粉黛,更显出几分暗淡。
颊边的泪滴已被风吹干,眼睛却还似桃核一般肿大。旁人只道她恪守孝道为会稽王尽哀,她也不知这哀痛究竟是为了阿翁,还是为了她自己。
怀中的苏承祚稍稍动了动,让赵蘅芜回过神。
“阿母,岸上有许多骑马的人。”苏承祚道。
赵蘅芜也望见林间道上有人,隐约倒像是些骑兵。刀鞘闪烁的日影,陡然将她拉回了金陵,府邸外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泪花涌上了眼眶。
“我怎么这么苦命……怪成家,都怪成家,若不是他家逼迫,你我母子岂会沦落至此?”
苏承祚听到他母亲呢喃,这话他早已听了无数遍,他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风景,也有他模模糊糊并不清晰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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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率军抵达江畔采石渡,正是江南淫雨霏霏的时节。彭城郡公成治远驻守姑孰城,听闻镇国大将军归来,早已征调船只在渡口等候,接众人渡江。
成治远年方七岁,饶是比同龄孩童生得高大,在人群之中也不过小小一个,举止之间仍旧是稚子模样。
他名义上的母亲宗纫秋戴着帷帽,众星捧月般站在相迎的佐吏之间,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一别数年,彼此怅望。成之染何曾想到,她离京时还在东府打滚的八郎,如今竟已被她父亲推上豫州刺史之位,这般懵懂的孩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理政的模样。
而实际上代他理政的,正是成肃派出的大将丘豫。
丘豫与成肃一般年纪,进退之间已显出老态。
成之染不无忧虑,拉着成治远的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成治远眨了眨眼睛,对她道:“阿姊不必为我担心,豫州事有不决,我派人去问梁公,从不曾耽搁。”
倒是个机灵的孩子。
成之染微微摇头:“彭城,毕竟太远了。”
“阿姊回金陵,不会再离开了罢?”成治远极为专注地望着她,道,“倘若我遇到难事,可不可以派人问阿姊?”
丘豫闻言,不由得看了看他。
成之染目光一顿,伸手摸了摸成治远的脑袋,道:“那当然。”
丘豫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些什么。
成之染急于回京,无暇在此地久留,当即与豫州众人作别,疾驰向金陵而去。
成治远望着那漆黑铁甲奔流,如黑龙一般消失在山野之间,伫立良久,缓缓收回了目光。
丘豫犹豫了一番,欲言又止。或许是他多心了,眼前这稚子才不过七岁,能有多少弯弯绕绕的心思?方才说的那些话,只是姊弟之间的密语罢了。
成治远不给他太多考量的机会,骑上自己心爱的小马驹,哒哒地回城去了。
然而他那短短几句话,在成之染心中划下了不深不浅的痕迹。她那时未曾留意,后来的一切乱机日深,都是由此等草蛇灰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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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大将军渡江音讯早已传到金陵,天子命群臣南下新亭相迎。
天色未明时,高冈下挤满了朱紫冠盖,鼓吹早早地列阵,一个个翘首以盼,直到日上三竿,风露渐消,出外探看的小吏匆匆来报:“镇国人马要到了!”
众人都为之一振,整顿衣衫,极目南望。柳梢风动,参差披拂,依稀露出官道上斑驳的人影,明光闪闪的,是高扬的旌旗大纛。
巨龙从山野之间探首,迤逦展露出峥嵘黑鳞。浩荡铁骑摇撼着大地,层叠的震颤如同江潮,猛地将众人呼吸攫住。
成之染望见新亭乌压压的人群,勒马放缓了步伐。早有金吾卫在道旁列队相迎,她纵马来到新亭之下,为首相迎的那人,正是留守金陵监军的成昭远。
成昭远还不到弱冠之年,已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一身清白的牡丹纹裲裆,在一众簪缨朱紫中格外引人注目。
他高高拱手,朝她笑了笑,道:“阿姊。”
霎时间钟鼓齐鸣,中书令萧璞、尚书令成雍、吏部尚书孟元策率百官致礼,恭贺镇国大将军凯旋之声不绝于耳,惊起层林间鸟雀翻飞。
成之染翻身下马,打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神情微动。这一路她心中多烦忧,从未想到朝廷竟郊迎至新亭。悠悠日影落到她眸中,一时间令她目眩神迷。
她曾无数次被人高接远迎,然而今日的盛况,却是头一回。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在前引路,百官簇拥,护送她前往金陵。浩浩荡荡的人群过了南篱门,金陵百姓便聚集在道旁观望,得知是平定关陇的镇国大将军归来,一时间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众人行进到朱雀航,桥头挤满了男女老幼,争先恐后,竞相目睹镇国大将军风采,金吾卫阻拦不住,队伍只得停在大航外。
护军将军孔松乔生怕耽搁了时辰,站在车上劝百姓退后。他已经六十余岁,白发苍苍,慷慨陈词之际,身子止不住发抖。
成之染看得心惊,生怕这老将军有什么闪失,她正要上前,却被孟元策拦下,好在孔松乔将百姓说通,人群泄开一道缝,金吾卫见缝插针,护送着成之染一行驶过朱雀航。
朱雀御街平坦开阔,直通皇城宣阳门,一路上鼓乐大作,百姓夹道相迎,欢呼雀跃,呼喊声传到成之染耳中,她不由得侧首一笑,望见百姓闪动的眸光,竟如同星子一般。
一股热流自心头涌起,在眸中激荡,湿润了眼眶。
古道黄沙,坚城飞雪,焚天烈火,都仿佛黄粱一梦,唯独眼前汇聚的点点星光,足以填补整个空缺的胸膛。
队伍临近宣阳门,两侧的金吾卫也越来越多。城楼上站了许多人,明黄伞盖下有个素衣身影,远远望过去是如此熟悉。
耳畔乐声不知何时已止息,宫廷乐师在城门外恭立已久,不约而同地钟鼓齐鸣。
那曲调铮然入耳,仿佛将人的心弦一拨,宛转高昂,雄浑通荡,直直融到血脉里,在周身涌动,驱散郁积于胸怀之中的疲倦烦闷。
成之染高踞马上,心神一动,抬头望去,对上了那双深沉似水的眸子。
“太平侯。”
她仿佛听到天子喃喃低语,穿透奔流不息的钟鼓乐声,清晰而直白地响在她耳畔。
隔着十余年斑驳破碎的时空,他不是金陵的天子,她也不是凯旋的功臣,日月流转,光阴倒悬,江陵的炬火好似灼灼红日,兵锋相迫的暗夜犹如寒沙覆雪。
她依旧是那样仰头望着他。
这一刻,恍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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