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宫宴

成之染翻身下马,数千甲骑也随之跳下马来,整齐划一,凛然生风。

她举起手中的符节,高高地举过头顶,道:“臣一去三年,时时感念圣言。今日还朝复命,终不负陛下所托。”

侍中王玄契在宣阳门下列队相迎,见天子颔首示意,于是上前与成之染答礼,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符节。

手中顿时一轻,心头的重担也仿佛落下。

成之染仰头望着天子,不由得一笑。

“卿劳苦功高,朕,心甚慰悦。”

天子的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又缓缓扫过其后列阵森严的三千铁甲,人人眼中都闪烁着一种鲜活的光芒,一瞬间让他想起了浩荡江水上郁郁葱葱的蒲丛。他们的身姿虽巍然不动,他却仿佛看到摇曳其间的勃勃生机,是千锤百炼又浴火重生的苍茫。

在天子近旁,两位衣着华贵的少女站在墙垛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鳞次栉比的人马。

十四岁的皇次女苏兰猗扒着墙头,手指在不知不觉中已抓得泛白,琉璃般眼睛仿佛粘在了成之染身上。

绣旗铁甲,白马金刀。天地间一切华彩,都不如眼前人炽烈明亮。

天子依旧与那人温言絮语,苏兰猗突然轻声道:“立身扬名,正当如此。”

琅邪公主苏裁锦听闻她低语,稍稍有些出神。

苏兰猗侧首,瞥到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垂,目光不由得一顿。她飞快地朝城下扫了一眼,却见镇国大将军身旁立着个白衣年轻郎君,正专注地听天子说话。

她轻嗤一声,待到宣阳门相迎礼毕,跟随天子回宫之时,忍不住笑她阿姊:“阿姊方才在看谁?”

苏裁锦一惊,登时脸颊飞红,以目光恳求她小些声音,以免被旁人听到了。

她二人同乘一辇,随行的宫人都隔得远。苏兰猗才不在意,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镇国大将军得胜还朝,是何等气派,我若能像她一样,平生也无憾了。那么盛重的人物,阿姊就不想多看两眼?

苏裁锦垂眸,道:“晚些时候宫宴,还可以再见的。”

苏兰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是啊,还可以再见……”

那位镇国大将军,她曾在上元春宴见过的,也不知一别数年,卸去铁甲后,那人是否还风采如初?

————

跪送天子离开宣阳门城楼,成之染心头竟有些怅然若失。因晚间尚有宫宴,她这一行人风尘仆仆,各自急着归家洗浴。

王玄契唤道:“镇国请留步!”

成之染驻足,疑惑道:“侍中还有何吩咐?”

王玄契不答,身侧的青袍内侍道:“镇国大将军,今上赐浴汤池,给香粉兰泽。还请将军入宫。”

成之染目光一顿:“赐浴汤池?”

那内侍颔首。

成雍闻言,捻须而笑,对成之染道:“圣眷有隆,还不谢恩?”

成之染依言答谢,思量了一番,轻轻笑了笑。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想到,这恩赏,只怕她父亲都不曾领受。

可若是她的父亲,那位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梁国公,他可敢领受?

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刀鞘,叮嘱诸将佐速去速回,莫要耽搁了宫宴。

徐崇朝眸中难掩忧色,以她如今的身子,隆起的小腹已很是明显,置身于汤池之中,难免被人看出来。

成之染以目光安抚他,施施然随引路的内侍入宫。进了宣阳门,御道是如此漫长,绚烂日光从云端倾泻而下,哒哒马蹄声踏破了长街寂静。她在大司马门前下了马,又换了步辇入宫。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宫中乘辇,新奇之余也难免紧张,心头一根弦紧绷着,连月以来的奔波却让她头脑昏沉,随着步辇富有节律的晃动,眼皮也越来越重。

宫人将成之染唤醒,她这才发现已置身一处清幽的竹苑,风移影动,竹叶婆娑,沙沙声如同细雨,带着江南独有的潮湿气息。

干涩的喉咙终于因此而变得温润。

竹苑内数十名宫婢侍列,往来却无声息,垂眸敛首,将成之染领到阁中。

数人侍奉她解甲,宽大的裲裆低垂,虚虚地掩映她身形。

“退下罢。”成之染将人唤住,不肯再让人侍奉。

宫人不敢违逆,低头退出了阁外。哗啦啦水声从里间传出,挂在阁中的铁甲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竹林间跳动的黄鹂,不时啁啾一两声。

成之染闭上双眼,摸到自己周身嶙峋的新伤旧痕,指尖拂过业已凸起的小腹,一时不知到底更应该为哪个伤怀。

她洗净一身羁旅风尘,新换了齐整的单衣,这才让宫人进来,为她擦干了湿发。

天子已命人为她准备了崭新的朝服,紫袍金带,漆纱笼冠。熟悉的官袍,却是她多年未曾穿着的式样。

甫一上身,望着铜镜中峨冠博带的倒影,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

也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真切地感受到,金陵,她真的回来了。

夜幕低垂,台城璀璨。太极殿灯火辉煌,重重帘幕内急管繁弦,浅吟低唱,不绝如缕。

天子还未到,赴宴的群臣聚在大殿内,簇拥着成之染一行,谈笑风生。

成雍反倒被众人挤到了一旁,他今日迎候成之染,折腾一整天,没说上几句话,脸上挂着苦笑。

成之染忙于与众人酬答,不曾注意她有话要说的叔父。

成雍只得拉过徐崇朝,道:“听闻镇国要回京,前些日子彭城送了信过来。”

徐崇朝问道:“不知梁公有何交代?”他心中有些七上八下,只因成之染回京之事,她从未知会成肃,成肃既然知道了,想必心里也不会痛快。

“倒也没什么大事,”成雍斟酌着词句,道,“梁公在彭城,不容易走动,镇国若是得空,去彭城看看他也好。”

徐崇朝颔首称是。

成雍摇了摇头,突然朝不远处瞟了一眼,对他道:“晋使到了。”

徐崇朝没听清,问道:“叔父说什么?”

他的目光也随着成雍望去,大殿中从容走进来数人,为首的郎君长身玉立,轩然霞举,有若明珠。

他从未见过,更不知金陵竟有这般俊秀的人物。

两人目光微微一触,那人礼貌地颔首致意。

“慕容氏来使,我说他是慕容氏来使。”成雍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让徐崇朝怔住了。

他心头一紧:“慕容氏?”

大殿中喧嚣人语似乎静了静,一道清润如玉的嗓音徐徐响起。

“在下崔湛,清河人氏。久闻镇国大将军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会。”围在成之染身旁的人群稍稍散开,崔湛望向伫立殿中的女郎,拱手一礼。

清河崔湛。

成之染在心中默念,凝眸打量了对方一番,回了礼,开口时有一丝迟疑:“阁下便是博士祭酒崔郎?”

她从未与慕容氏打过交道,想来也不可能见过崔湛。可对方站在那里,那样的神情和气度,竟让她恍若相识。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徒何乌维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想?

不过她不是徒何乌维,也不会像他那样唐突。即使她不久前还在筹谋如何吞灭慕容氏,此时面对慕容氏来使,举止之间只剩下谦和有礼。

两人并没有多少寒暄的时间,因为天子很快就到了。他已经年过不惑,煌煌灯影下,清贵的面容还一如往昔。

成之染隔着一道垂帘,隐约望见了两位皇女的身影。皇长女去岁已及笄,封为琅邪公主,皇次女还要小两岁,来年也该行笄礼了。当年襁褓之中的婴孩业已长大成人,座中的天子又岂会敌得过年华老去。

然而他确实又仿佛从未改变,淡泊平静的神情和语气,这些年始终如一。

因天子在座,群臣举觞相酬,都颇为严整。

酒酣耳热之际,天子拊掌,殿中丝竹渐次止歇,鼓声乍起,一声声越发密集。

成之染心中一动,听出这是今日宣阳门下的铿锵奏曲。

崔湛凝神谛听,微微侧首,望向殿首的天子。

天子对成之染道:“卿以为此曲如何?”

成之染平生不识音律,耳边曲调却好似明月直入,徘徊心曲。她答道:“臣不懂音律,可听闻此曲,心生欢喜。”

崔湛似是笑了笑,随他同来的副使朝他撇了撇嘴,隐约流露出哂笑神情。

上首静默了一瞬,成雍不由得悄悄抬眼,打量着天子神情。

天子微微垂眸,道:“这是朕命祠部为卿编制的新曲。”

成之染讶然抬首:“为臣编制的?”

天子颔首。

成之染问道:“此曲叫什么名字?”

“太平侯入阵曲。”

耳畔雄浑激荡的钟鼓依旧,金戈铁马的峥嵘日月从眼前飞驰而过,成之染仿佛听不到了,眼前只剩下天子淡然垂笑的面容,春花绮绣,蘸水摇空。

此时她应该起身谢恩,再拜顿首。

成之染心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可手脚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绊,让她只是怔怔地仰头望着天子,堪称不敬地犯颜直视。

她沉默许久,久到群臣纷纷以目光催促,一丝不安在殿中弥漫。

“臣劝陛下一杯酒,”成之染缓缓起身,举杯道,“愿陛下四海一统,人无异归。”

晋使都不由得愣住,他们人都活生生地在这里,这话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崔湛倒是神色如常,似是自言自语道:“太平侯,太平侯,当真能致太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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