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阔别

酒阑宴罢,笙歌散尽。

成之染步出太极殿,燥热的夜风一吹,不甚清明的头脑越发混沌。

酒不醉人人自醉,是她糊涂了。

晃神的工夫,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扶住,成之染顿时泄了一口气,嘀咕道:“不该饮酒的。”

因有孕在身,她已经颇为谨慎,与群臣酬答应对,沾唇即止,唯独劝天子那杯,她一饮而尽。

徐崇朝摇头,道:“我已让人备了醒酒汤。”

二人正喃喃低语,周遭气息却陡然一变,绮绣丹裳的崔湛走到二人近旁,裲裆上叠影重纹,在灯下熠熠华彩。

更衬得面如冠玉。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我与崔郎一见如故,竟不知何时有一面之缘。”

她还是将徒何乌维的唐突之词说出了口。

崔湛道:“崔某见女郎,也觉得眼熟。”

成之染见他样貌年轻,举止却十分沉稳,一时也猜不出对方年纪,于是问:“崔郎贵庚?”

“二十有七。”

成之染轻轻“啊”了一声,道:“崔郎年长我一岁。”

崔湛似是喟然:“阁下年纪轻轻,已荡平关陇,立不世之功。是崔某虚长了年纪。”

他与慕容颂在云中城论争之时,何曾想到南朝还有这样的人物,代成肃驻守关中不说,还发兵攻灭了不可一世的徒何乌维。

成之染摇了摇头,荡平关陇哪里够,她还想攻灭慕容。不过这话她说不出口。

崔湛看她的神色,隐约猜到些什么,自嘲地笑笑,道:“崔某羡慕不得。”

“我倒是羡慕崔郎的才学,”成之染真情实意道,“方才席上听崔郎与我朝名士畅谈玄理,当真是令人感佩。崔郎这博士祭酒,也是实至名归了。”

崔湛望着她,道:“不过货与帝王家罢了。”

成之染眼底清明,渐渐地绷紧了心弦。她对崔湛道:“崔郎到金陵,已见到我朝天子。可我想见晋主之为人,如今却不可得。不知晋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崔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来到金陵已有旬月,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几乎人人都问他,慕容颂是何等人物。

身为晋使他自有酬答的辞令,可面对眼前这人,那些辞令都显得虚浮。

饶是如此,他沉思良久,仍旧道:“明睿宽毅,内和外抚,乃有道明君。”

成之染一笑:“崔郎,我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

崔湛不由得失笑,望着夜色中巍峨的大司马门城楼,缓缓道:“他虽有时执拗了些,却是个极好的人,女郎若见了,定然欢喜。”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颔首道:“崔郎这么说,我定要见他。”

想起慕容颂听闻她攻灭徒何时咬牙切齿的模样,崔湛亦含笑称是:“但愿如此。”

晋使一行在祠部馆舍下榻,从大司马门出来,两下里便道了别。

成雍在后头跟了一路,此时终于瞅到了机会,唤住成之染,道:“那慕容使臣,你与他说这么多作甚?”

成之染微微挑眉:“阿叔,我能与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成雍啧了一声,道:“毕竟在宫里,人多眼杂,也该留意才是。”

成之染笑了:“旁人自然要留意,莫要被人扣上通敌的罪名。我可是志在北伐的镇国大将军,通的是哪门子敌?”

成雍说不过她,只得叹气,半晌道:“北伐慕容氏,只怕是难了。

成之染问道:“这位崔祭酒到金陵,是为何而来?”

成雍忿忿不平道:“去岁我朝遣使北上云中城,与慕容氏通和,想让他交出窝藏的宇文氏余孽。慕容颂遮遮掩掩,宇文氏余孽仍不时侵扰边境。崔湛来金陵,也只是敷衍塞责罢了。”

成之染不以为意:“都是些残兵败将,有什么要紧?也不必跟他较劲。”

成雍摇摇头,颇有些一言难尽。

一行人出了宣阳门,镇**府的车驾在此等候多时了。

成之染与成雍道别,终于登车时,周身的骨头都叫嚣着疲敝。她倚着软榻一言不发,半阖着眼眸,似乎要睡去。

徐崇朝鞍马劳顿,也很是困乏,辘辘车轮声从耳边传来,又令他神思不定。

一片幽寂中,成之染突然低叹一声,似是喃喃道:“清河崔湛……”

低语随南风飘散,她又陷入了沉默。

徐崇朝忍不住问道:“这位崔祭酒,你以为如何?”

“其人不可小觑,”成之染思忖一番,道,“虽身居清贵之职,却似乎是个近臣。”

“何以见得?”

成之染微微直起了身子,眸中沉沉,道:“我与今上相识十余年,都不敢说知晓其为人。可是这个崔湛,对慕容颂十分笃定。”

徐崇朝笑道:“他身为晋使,自然多溢美之词。”

成之染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

她沉默一瞬,忽而笑了笑,道:“似崔湛这般才地,或许当真是慕容颂的元仲衡呢。”

徐崇朝思及崔湛,不由得颔首,可转念又想,南北如此形势,北朝的显要人物,慕容颂岂会放心派他出使?

“如今我不想招惹慕容颂,要不然,将人留下岂不是美事……”成之染嘟囔一句,渐渐地没了声响,徐崇朝看时,她似乎已经睡去。

天街寂寂,枣花未落,静拂桐阴。牛车缓缓停在镇国大将军府门前,时隔三年,他们终于回来了。

————

成之染被金陵城的鸡鸣唤醒。

依稀残梦随鸡鸣远去,戎马频嘶,霜矛雪甲寒如水,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颤。

可睁开眼睛,久违的绯绣床帏入目,罗帷舒卷,夹带着清甜的栀子花香。身下的锦褥轻软,缓缓将沉积已久的疲敝抚平。

她已回到了江南。

侍女入内服侍她梳洗,暗夜归来她未曾看得分明,如今才发觉,阿喜等人都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

一问才知道,她不在的这几年,祖母温太妃已做主将她们许配了人家。

成之染顿生愧意,她身边婢女侍奉十多年,大好年华都深埋在公府,她频频征战,一再错漏了这些安排。

阿喜等人都禁不住泪眼汪汪,她们能盼到府邸的主人回来,已经大喜过望了。

如今镇国府内宅之事,都是贺楼霜一手操持。她从长安归来,本是奉成之染之命去找何知己,然而当她抵达金陵时,何知己业已病逝。她亦无心插手政事,甘愿固守于府中。

虽别后几多感慨,成之染来不及与贺楼霜伤怀,她急于赶往徐家。当年离开金陵时,她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钟氏数日前得了诸军回京的消息,每日在家中坐立不安,今日早间听闻镇国府传讯,早早便带着一大家子人,在前堂等候。

小厮在门外远远望见车驾到来,一溜烟跑到前堂报信。钟氏急匆匆出外,盯着镇国府车驾在门前缓缓止步,她经年不见的长子扶着成之染下来,抬头望见她,喊了声:“阿母!”

钟氏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阿蛮……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上前拉着徐崇朝左看右看,见长子没什么伤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千回百转,忍不住嚎啕大哭。

徐崇朝泪中带笑,可望见三弟奉朝和四弟贺朝在一旁抹眼泪,登时想起了殒命长安的二弟望朝,一时间悲从中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钟氏号哭道,“你那苦命的二弟啊!”

他们母子正抱头痛哭,突然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祖母别哭了……”

成之染循声看去,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立于一旁,手中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

虽多年未见,对方面容已瘦损憔悴,她仍旧一眼认出,那妇人正是从岭南归来的徐丽娘。对方身旁的幼女,她似乎从未见过,可仅仅投去一瞥,心头便掀起滔天巨浪,如同奔流江水铺天盖地而来,霎时间攫住她所有呼吸。

喉咙一时间干涩不已,成之染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响,唯独灿若骄阳的目光倾注在那幼童身上,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那女童察觉她的目光,望过来,黑葡萄似的眼睛盛满了天光云影。

钟氏终于从悲喜交加中回神,擦了擦眼泪,对那孩子招了招手:“练儿,快过来,这是你阿父阿母。”

成洛宛不肯上前,拽着钟氏的衣摆,怯生生地看着成之染。

钟氏拉着她上前,泪容中挤出一丝笑意,殷殷劝道:“不认得阿母了吗?好孩子,快叫声阿母……”

“我不要……”成洛宛只是藏在她身后,粉团般的小脸写满了抗拒,任凭钟氏一干女眷如何哄劝,都不肯开口。

成之染登时红了眼眶,泪滴从脸颊滑落,隐没在前襟花团锦簇的绮纹之间。她笑道:“练儿,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成洛宛望着她脸上的泪痕,还有些迟疑,徐丽娘已将她抱给成之染。

这孩子已不是三年前的小小一团,虽重了不少,对惯用长槊的成之染而言,抱起来并不费力。只是她动作已经生疏,成洛宛被她抱着也很拘谨,飘飘悠悠地到了前堂,吵着要下来。

成之染依言将她放下,仰起的小脸写满了委屈。

“你真的是我阿母吗?”成洛宛问道。

成之染点了点头。

“我有阿母了,我也有阿母了……”成洛宛喃喃几句,缓缓地陷入沉默,忽而低了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成之染半跪在她身前,轻轻地哄着。

成洛宛泪眼朦胧,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字一句如雨雹崩落,成之染心都要碎了,仔细拿锦帕擦拭女儿的泪水,千言万语哽咽在心口,她听到自己说道:“是阿母对不住你。”

“你还会走吗?”成洛宛问道。

成之染手中一顿,对上女儿盛满泪水的眼睛,她苦笑着勾起了嘴唇:“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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