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晋封

时隔多年,成之染再次见到了徐丽娘之子虎头,他已经十四岁了。

经年牢狱,又遭流徙,年纪轻轻却久经波折,他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少年,兀然立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沉默。

自从从岭南放还,他虽无罪名在身,处境却有些不清不白。徐家多女眷,不会平白多出这么个子侄,钟氏思前想后,求助于远在长沙的长女端娘,试图为他在赵兹方那里寻一个合宜的身份。

然而湘州刺史赵兹方没心思为他操心这些事,使得徐端娘碰了壁。

钟氏也知道,虎头身为独孤氏遗孤,在旁人眼中是个棘手的麻烦。

虎头就这样随母亲留在徐宅,平日里与奉朝贺朝兄弟游处,一直不怎么见外人。

可是他不能永远躲藏在徐家的荫蔽之下。

离开徐宅前,成之染去了徐望朝生前所住的院中。院落的主人离京前亲手栽种的梨树,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纤细的枝条在微风中舒展,白花花的日光倾泻而下,发出一阵阵沙沙轻响。

她耳边响起钟氏的嘱托。

徐氏孤弱,愿她为虎头谋一条出路。

徐丽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成之染遥遥望着她,道:“世法贵名教,名不正则言不顺。二娘子可愿再嫁?”

“如果是为了虎头,我愿意。”徐丽娘答道。

成之染微微颔首,她要为对方筹谋一门好婚事。

钟氏送她夫妇二人出门,亲手将成洛宛抱上车驾。

成洛宛抓着她的衣袖,道:“祖母不要我了吗?”

“练儿乖,随你阿父阿母回去,祖母过几日去看你。”钟氏将她最爱的拨浪鼓塞到她手中,不舍地招了招手。

成洛宛脸上写满了不愿意,勉强被傅姆哄劝,才逐渐安稳下来。一路上她攥着拨浪鼓,坐在锦茵上发呆,安静得有些乖巧。

成之染望着她的女儿,心中不由得苦笑。她这阿母做得并不好,甚至不知该如何挽回女儿的欢心,这世上有许多她杀伐决断之事,可面对洛宛,却只有愧疚。

成洛宛回到镇国大将军府,府中的一草一木,比她的父母更让她感到熟悉。

见到江萦扇在道旁等候,她眼中顿时亮起来,甜甜道:“阿姊!”

江萦扇摸了摸她的小发揪,笑道:“练儿随阿父阿母回来了。”她抬头望向成之染,眸中似有水光闪过。

偌大的镇**府,她与萧群玉留守操持,契阔三载,几多艰辛。

千言万语,反而让她不知从何处开口,屋檐下鸟雀翻飞,她笑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话,请女郎明日入宫一叙。”

这也在成之染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打量着江萦扇越发瘦弱的面容,不无担心道:“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江萦扇摇头:“与女郎相比,这些又算得什么。”

成洛宛迈着小短腿在庭中乱跑,徐崇朝将孩子抱去后宅,庭中只剩下她二人。

江萦扇似是喟然:“女郎终于回来了。”

成之染望着庭中越发茂密的槐荫,叹息道:“三年啊……”

关陇风云变幻,金陵人世更迭,都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话在嘴边转了转,她问道:“我父亲可曾回京?”

“不曾。梁公回师后,一直驻扎在彭城。”

“我二叔不如何仆射通达明辨,尚书省之事,只怕他做不得主罢?”

江萦扇点了点头:“素来是孟尚书主事,难以定夺的,向彭城请示。”

“让东海王去洛阳,也是彭城的主意?”

江萦扇思忖一番,颔首称是。

成之染似乎低叹一声。

“女郎?”

成之染苦笑不语。明日,她该如何面对天子。

————

成之染次日入宫时,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琪树城。

她那时顶着炎炎烈日,在田垄上看诸军刈麦,天地间是一般灼热的灿烂,蒸腾暑气烤得人头晕眼花,隐隐约约的,如同宫墙倒映的树影。

天子在便殿等她,静置于御座旁的博山铜炉鎏金浮雕,错落有致,缕缕熏香丝丝袅袅四散开来,淡淡地在殿中消弭。

成之染不敢贸然抬头打量对方,可天子久久不语,似有些心思沉沉。

她亦然。

前日那场盛大的凯旋宴,仿佛已将汗青功业的辉煌席卷而尽。如今君臣相对,只余下寥寥静默。

半晌,终究是天子开口:“太平侯平定关陇,为何不高兴?”

原来她心头寂寥竟如此明显。

成之染垂眸,道:“臣此去关中,岭北陇外,转战万里,死伤无数,才知道一将功成,霜枯万骨。如今虽能活着回来面见陛下,可臣的阿弟和小叔,都已永远留在了长安,三年来战死沙场的诸军将士,再也不可能见家人一面。臣心中有愧,望陛下恕罪。”

“你不必自责,”天子似是一叹,道,“为社稷而死,死得其所。”

话虽如此,社稷的重担沉沉压下,足以将阖家老少翘首以盼的希望压垮。

一股浓郁的哀愁在心口澎湃,成之染禁不住直视圣颜,眼角却浮起难以自抑的泪花。

天子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缓缓垂下目光,才说道:“当初克复长安,朕封你为郡公,你不肯答应。如今徒何已灭,关陇已平,还不答应么?”

成之染沉默不语。

天子道:“如今倘若还不肯接受,难道认为功劳已经大到无可封赏不成?”

“臣不敢。”成之染顿首,话已至此,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起来罢。”天子道。

成之染抬首,道:“承蒙圣恩,臣感激不尽。可北伐之功并非臣一人所为,臣恳请陛下封赏三军,抚恤士卒,扶养孤弱,以告慰亡灵。”

天子颔首,一切都依她所言。

成之染又道:“臣原本志在攻灭慕容,可如今将士疲敝,不宜再大兴兵戈。慕容氏狼子野心,如今虽遣使与我朝交好,背地里未必心诚。休养生息,训养士卒,仍不可偏废,臣恳请统领其事,以待后效。”

天子道:“梁公在彭城,以相国总百揆,事无不统。何必如此?”

成之染垂眸:“梁公是梁公,臣是臣。”

天子默然良久,道:“擢为第一品镇国大将军,掌国之征讨,总判府事。此事无先例,军府佐吏,让吏部与你商定。再者,如今领军将军空缺,你可暂代其职。”

成之染欣然谢恩,见天子并无不悦,于是道:“臣在关中时,听闻宇文氏朝廷有女侍中之职,臣府中僚佐也不乏有才干的女子,不知陛下可否准许她们到中朝为官?”

“这不合规矩,”天子不答应,道,“镇**府佐吏皆由你辟除,已足以施展本领了。”

成之染颔首称是。

天子沉吟一番,唤中书令萧璞入内,将方才种种交代给他。

萧璞时不时打量成之染,眸中亦颇多迟疑。他一一记下,却又听天子问道:“你的阿弟和小叔,节义刚烈,未曾辱没门风。你说,朕该如何追赏?”

成之染心中哀切,对上天子似是悲悯的目光,声音竟有些哽咽:“能得陛下挂怀,已是朝廷大恩。倘若承蒙封赏,襄远位居刺史,可封县侯。望朝仍是白身,可封亭侯。”

天子恍若叹息,直到成之染告退,眸中始终闪烁着一丝微光,如同殿外桐槐露出的日影,幽幽地晃动,令人心底斑驳。

成之染回到镇国府,府中大小僚佐出迎,她在众人之中一眼望见了萧群玉。

饶是炎风烈日随人,可见到她的萧长史,那人依旧如初见之时,好似一枝挺秀的寒梅,单单站在那里,眼角眉梢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清凉。

成之染心头有许多疑问,唯有萧群玉才能解答一二。

萧群玉似是一笑:“女郎此去御前,想来诸事顺利。”

成之染颔首,到前堂坐定,细细说给她听。

萧群玉略一思忖,道:“今上钦命改制,这是镇国府的大事,少不得与孟尚书商量。”

成之染问道:“孟公在尚书省,处事如何?”

“政事还算通达。”

“比之何仆射呢?”

萧群玉摇头:“哪个能与何仆射相比?”

成之染喟然。龙首玉玦在眼前晃了晃,她闭了闭眼睛,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了萧群玉一人。

偌大的堂中登时显得空荡,耳边依稀传来啁啾鸟鸣。

成之染默然良久,问道:“何仆射,究竟是怎么死的?”

明明才过了一年半,却好似上辈子的事,连同记忆都蒙了一层灰尘。萧群玉沉吟道:“大军出征的那个冬天,何仆射便病倒了。我时常前去看他,他似乎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到了第二个冬天,大约是朝廷要封相国为梁王时,他已经病得不能朝参。”

成之染问道:“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萧群玉眸光微动,道:“是他临终前一日。”

成之染心中没来由一紧,追问道:“他可说了些什么?”

萧群玉缓缓颔首,道:“有句话,何仆射叮嘱我亲口转告女郎。”

成之染微微挺身,按在几案上的手指有些发白。她张了张口,终究以沉默的目光望着对方。

萧群玉轻启朱唇,滑落的字句如同珠玉琳琅,闪动的声息经久不息。

“何某,终是魏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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