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又是柳宣娘祭日,自从成肃到彭城,一直将她的神龛安置在府中,命人四时供奉。
初冬时节,狂风大作,零乱的枯叶扑打着窗棂。成肃在阁前伫立良久,厚重的大氅在风中抖动,高大的身形也显出几分萧瑟。
成之染一言不发,跟在他身旁,心头酸涩难耐。曹方遂和常宁说,他们的梁公时常到这小阁来,有时独自一人一待就是一整天。
如今他撑着病体带她前来,大概对她母亲仍是挂念的罢。
曹方遂和常宁打开阁门,小阁中清净肃穆,斜晖铺满了眼前的天地,置身其间,四下里幽幽地渗出凉意。
成之染望见梁公妃的神主,一时竟有些惚恍。
她的母亲乾宁二年去世,至今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太久,当初只能扑在病榻上痛哭流涕的少女,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太平公。
隔着斗转星移散落的岁月烟尘,她早已在母亲灵前流干了所有泪水,这一路风霜艰辛,再不曾轻易落泪。
倘若她母亲在天有灵,看到她如今模样,定能含笑九泉了。
阁门不知何时已闭合,空寂的阁中只余下父女二人。
成肃烧了三柱香,袅袅青烟中,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只是他眼下青黑,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上去非常疲惫。
他在神龛前絮语,那般平静而哀愁的声音,成之染鲜少听闻。
她的父亲早已位极人臣,十余年叱咤风云,塑造了如今凛然不可犯的梁国公。
成之染不由得黯然,倘若她的母亲还活着,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富贵雍容?
“宣娘啊宣娘……”成肃向神龛讲起长安之乱,闪动的眸光似是纷乱。
成之染看不分明,到底是泪光,还是年迈的老父心绪不宁。
“麒麟没回来,从前你很喜欢他,倘若在天有灵,记得好生看顾他。桃符明年要加冠,我老了,走不了多远,将来的担子,要交给他了。”成肃在神龛前拜了拜,长跪叹息。
“那我呢,阿父?”成之染开口,“阿父就没有什么……要对我母亲说的吗?”
成肃微微抬头,笑了笑:“我们的狸奴,她自有一片天地。”
成之染跪在蒲团上,也仰头凝望着神主上金粉勾勒的文字。半晌,她问道:“阿母,我如今,算是惊天动地的人物了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不知何处而起的微风,轻轻吹动两侧低垂的帷幔。烛火在风中颤动,如同一只只璀璨的眼睛。
二人沉默了许久,成之染缓缓说道:“阿父说我自有一片天地,我确实想开辟一片天地。”
成肃侧首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成之染接着道:“自打从长安回到金陵,我一直为我的镇国府招募贤才。前来应召的多是郎君,罕有娘子。可我平生所见,富有才华的女子并不少。镇国府毕竟偏狭,倘若并非我府中一地,而让天下女子皆可以为官,岂不是令天下英雄尽皆入彀。”
成肃道:“你问的是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天下的事情。”
“相国总百揆,如何管不得?”成之染定定地望着他,道,“我屡次向天子建言,可是天子,终究只是守成的天子。”
成肃对此并不意外,道:“国朝自有制度,此举惊世骇俗,天子自然做不得。”
“那么在阿父受封的十郡呢?”成之染问道。
成肃道:“男女杂处,于理不合。旁人会如何说我?”
成之染反问:“阿父何时在意旁人的看法了?”
成肃沉默了一瞬,道:“事关国体,并非你所设想的那般简单。”
“中正举人,囿于礼法,自不肯为女子铨叙,”成之染不依不饶,道,“可我要做的,是征辟。”
成肃思忖良久,道:“你且在府中一试,这种事,急不得。”
成之染不答。
外间忽而响起一阵人语,过了没多久,阁门被轻轻叩响。
成肃皱起了眉头,他已吩咐过,在阁中不许旁人打搅。
曹方遂和常宁守在门外,这点规矩都不懂?
成之染为二人开解道:“许是有什么急事。”
成肃高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曹方遂的声音:“启禀殿下,洛阳急报。刺史叮嘱务必要当面交给殿下。”
成之染心中一动,宗棠齐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成肃步出阁中,到书房中接见了来使。
使者将宗棠齐信函呈上,成肃并不急于拆开,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在侧,问使者:“刺史可有交代?”
使者称说不知。
成肃让他下去歇息,盯着那封信,隐隐有一种预感,一时竟有些迟疑。
成之染问道:“可是河南叛党又有动作了?”
成肃看了她一眼,半晌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曹方遂和常宁护卫他回屋,成之染在廊下止步,天已经黑了,朗月清辉下,成肃的背影渐渐成了模糊的一团。
这很不对劲。
她父亲不怎么识字,往日有什么事情,都让她读给他听。
宗棠齐能有什么事,让她父亲如此讳莫如深?
成肃回到住处,在灯下拆开了宗棠齐的信。
果然是苏弘度的音讯。
苏弘度悄悄赶到洛阳,试图带赵蘅芜和苏承祚北奔。
宗棠齐数月以来一直派人暗中监视这对母子,立刻发觉了端倪。他虽然疑惑苏弘度为何背地里来洛阳,但知道此行蹊跷,于是当即将人礼数周全地软禁起来。
这件事毕竟棘手,宗棠齐思前想后,写信请示成肃该如何处置。
成肃轻轻地敲着几案,派人唤侍中桓不识前来。
桓不识虽在兄长丧期,数月来仍旧在府中奔波,听闻苏弘度终于有了消息,顿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人是抓到了,该如何处置,却是要慎之又慎。
也难怪宗棠齐拿不准主意。
桓不识对成肃道:“广陵城已经搜了个底朝天,没找到苏弘度意图谋害殿下的证据。至于他此番潜逃,大可以声称害怕被赵兹方牵连,心中不安而为之。天家近属只剩他一人,倘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天子是不会同意处置他的。”
这道理,成肃也明白,因此有几分为难。他问道:“倘若制造一些证据呢?”
“依下官之见,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桓不识摇了摇头,道,“殿下既然有意除掉苏弘度,不如干脆利落地在洛阳动手。没有人知道苏弘度离开广陵,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洛阳。悄悄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成肃沉吟道:“可赵氏和那孩子都知道。”
桓不识断然道:“斩草除根。”
灯影在二人眉间跳动,成肃微微颔首:“甚合我意。”
“一把火烧了便是,对人说会稽王住处失火,天干物燥,岂非常事?”桓不识思忖一番,道,“至于东海王去往何处了,只有天知道。”
两人一直商议到月上中天,桓不识从屋里出来,小厮带他去客房留宿。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轮明月下,庭院里竹影参差。桓不识心里想着事,冷不丁在转角看见个人影,登时吓了一大跳,“哎呀”大叫了一声。
成之染立于廊下,青衫裲裆在月下泛着幽寂的光。她似是笑道:“桓郎君,我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不知何事让郎君如此凝神,居然没看到?”
桓不识惊魂未定,认出是成之染,又吓出了一身冷汗。
成之染看出他神色有异,淡淡道:“深夜密谈,郎君和梁公,定然有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女郎说什么……”桓不识慌忙否认。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道:“昔日我与郎君并肩作战,生死之间可曾有半分隐瞒?郎君如今这般,当真让人心寒。”
思及过往,桓不识满心愧疚,可成肃特意交代过,苏弘度的事不准让成之染知晓。他很是为难,道:“有些事,女郎还是不知道为好。”
成之染冷冷地瞥他一眼:“你可知我是为何而来?”
桓不识称说不知。
“我亦与赵兹方相识多年,他那样的人,岂会有胆量刺杀梁公?离了旁人的指使,他做不出来那种事,”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缓缓道,“大魏二十州,梁公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远在河曲的并州刺史薛会宁,而是近在江北的青州刺史苏弘度。”
桓不识大惊失色:“女郎,慎言啊!”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桓不识纠结了许久,他无法回答。
这态度落在成之染眼中,便是默认了。
寒风从廊下穿过,飕飕地吹动衣袂,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成之染越过桓不识,径自去往成肃的住处。桓不识百般劝阻,拦也拦不住,连声在后面喊她,一直追到了成肃门口。
曹方遂和常宁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如同两尊金刚般守在门口,齐齐道:“梁公歇息了,女郎明日再来罢。”
成之染不语,径自去推门。
曹方遂下意识阻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旋即雷击般松了手,垂首向对方道歉。
成之染淡淡地望着他:“曹郎君,你记着,我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小孩子了。”
曹方遂瞳孔微缩,一时怔愣。她还记得,他也没忘记,十二年前柳夫人病逝,是他奉成肃之命,强行将嚎哭不止的成之染与母亲拉开。
那撕心裂肺的一路哭喊,恍如昨日。
常宁早就袖手旁观,听凭成之染闯进了屋中。
屋里没掌灯,她站在外间,听到内室传来成肃的声音。
“你可真是个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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