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的小厮一一燃起灯烛,富丽堂皇的居室再次呈现在眼前。
成之染唤了声:“阿父。”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过后,成肃道:“进来罢。”
小厮将珠帘卷起,成之染步入内室,依旧隔着精美的云屏,与成肃遥遥相对。
“青州怎么了?”她问道。
成肃道:“诸事太平。”
成之染耐着性子道:“我是问,苏弘度怎么了?”
“狸奴,你管得太多。”
成之染嗤笑一声:“没错,该做尚书令的人是我。”
成肃似是一怔,半晌不语。
“阿父有什么事情,不肯对我说!”成之染扬起了声音,“我儿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抛下他千里迢迢来到彭城,我所求的不过是阿父安宁。无论如何,苏弘度已经是天子唯一的同祖之亲,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旁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阿父从中作梗,这是要将阿父置于不义之地!阿父让天子如何自处,将宗室置于何地!”
成肃矢口否认:“我没有想对他做什么。况且他那样不成器的宗室,能掀起什么风浪?”
“我不信,”成之染笑出了声,“阿父不是最喜欢斩草除根吗?赵兹方之事,不论真相如何,阿父岂会放弃这个机会,对苏弘度大动干戈?是不是!”
她说得没错,成肃一时间无言以对。
成之染劝道:“阿父不能这么做,明眼人一看便知。阿父这是自绝于天下。”
成肃喟然叹息:“你都知道了?”
成之染摸不清他话中虚实,只能报之以沉默。
云屏另一侧传来成肃苍迈的声音:“赵兹方胆敢刺杀我,与苏弘度脱不开干系,如今他畏罪潜逃,足以见心怀鬼胎。一门心思要往河北跑,只怕暗中早已与慕容氏勾结。若不是宗棠齐明白事理,苏氏百余年祖宗颜面,都要被那个逆子丧尽了!”
成之染听得触目惊心,隐约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该如何为苏弘度辩驳。
平心而论,年初会稽王病逝,成肃执意要将苏承祚迁到洛阳,摆明了要将那孩子当作与金陵博弈的筹码。苏弘度倘若因此不满,也情有可原。
然而她还能怎么说,难道要指责她父亲将人逼上绝路?
他已经如此老病,难免胡思乱想。她却不能由着对方胡来。
“让我去洛阳罢,阿父。”成之染开口。
成肃道:“你这是何意?”
“苏弘度毕竟是天子近亲,如何处置他,务要由天子定夺,”成之染长跪在地,道,“我愿意率所部前往洛阳,将苏弘度押解回京。”
成肃不答应:“不可。这件事,你不要掺和进来。”
“可我已经掺和进来了,便不会袖手旁观,”成之染沉声道,“这些事,我都会原原本本地奏明天子。”
“你……你是存心与我作对不成?”成肃显然动了怒。
“请阿父息怒,我并无此意。只是兹事体大,不忍让阿父背负骂名。”
成肃几欲顿足:“狸奴,看在老父面子上,不要再多事了!”
“我是父亲的女儿,也是天子的臣子。既然知晓此事,必不会隐瞒朝廷——除非我死。”
成肃气不打一处来。
成之染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道:“母亲临终前,阿父答应过,我想做什么事情,便让我去做。如今若不是母亲在天庇护,我也不会知道洛阳之事。请父亲答应。”
成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璀璨灯火在千里河山之间跃动,肉眼不可见的针脚折射出鱼鳞一般的光芒,画中的山水仿佛在流动。
半晌,成之染听到对方疲惫的声音。
“将苏弘度带到彭城,我亲自送他入京。”
————
旧都洛阳。
昔日宫城业已成为司州刺史驻地,前后两任会稽王则坐镇北宫。
自从意外抓到东海王苏弘度,司州刺史宗棠齐一直惴惴不安,坐等彭城的消息。
鸿雁南飞,彭城却杳无音讯,他整日忧心如焚。
被他安置在北宫的苏弘度,也终日郁郁寡欢。此地是天渊池所在,他少时读书,时常听闻这宫禁胜景。可如今见了,满目萧条中洪波涌起,悲风落叶,不胜伤怀。
他在这北宫,吃穿不愁,奴婢侍奉,可形同软禁,一举一动之间,隐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
他迫切地想见宗棠齐,宗棠齐却似乎在躲着他。
苏弘度简直要疯了。
当他再一次试图出宫时,毫不意外地被宫门守卫拦下。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苏弘度大喊。
守卫面无表情道:“慕容氏挑动叛党作乱,洛阳如今不太平,为了殿下的安危,恕小人不能从命。”
每次都是同样的说辞。苏弘度有些麻木了,魂不守舍地回到天渊池,这座他从书中读到的园子里,有他在江南时常得见的乌桕树。
日暮风吹,树影参差。年仅五岁的苏承祚,对他父亲的困境难以理解,仍旧如往常一般在树下玩闹。
赵蘅芜在不远处盯着他,自从来到洛阳城,她从不允许苏承祚离开她的视线。这里太危险,到处是不怀好意的试探。那位司州刺史宗棠齐,时常到北宫向苏承祚请安,带笑的眉眼,在她看来好似凶神恶煞的假面。
见到苏弘度碰壁而归,赵蘅芜泪眼汪汪,道:“殿下,不必与他纠缠了。”
“不与他纠缠……”苏弘度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一颗心止不住越跳越快。他已经被软禁在这里小半个月了,一天天度日如年,他不知道也不敢想,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彭城会派人来把我抓走吗?”苏弘度紧张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那力气让赵蘅芜吃痛。
赵兹方刺杀成肃未遂之事,她已经知晓,犹自痴痴道:“有天子为殿下主持公道。”
“天子已今非昔比了……”苏弘度悲从中来,声音都有些颤抖,“倘若是我祖父在,成肃绝不敢造次。若是先帝在,他也会收敛三分。可若是今上……君道虽存,主威久谢。”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几欲落泪。
赵蘅芜含泪道:“成肃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苏弘度难以开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生是死,早已不是他们所能选择的。
园外传来依稀脚步声,他将赵蘅芜拉住,比了个嘘声:“有人来。”
北宫侍奉的奴婢在垂花门前列队相迎。来人却没有入内,苏弘度听到宗棠齐的声音:“东海王殿下可在?”
苏弘度迟疑了一番,缓缓上前。门外似乎站了许多人,薄暮光影错乱,青石小径明灭不定。
他在人群中赫然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呼吸一窒,雷击般愣在原地。
半晌,他听到自己喃喃低语:“我不是……在做梦罢?”
垂花门下的女子青衫裲裆,举止间英姿飒爽,朝他颔首笑道:“殿下,久违了。”
确实是久违。自从乾宁十一年从江陵回京,他再也没有见到她,一眨眼已经三年了。
苏弘度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许久说不出一句话。眼眶涌起一阵阵温热,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是你……”他难以置信,“成肃派来的人,居然是你。”
成之染没有否认。
苏弘度嘴唇动了动,扭头便走。
成之染喊道:“殿下!”
苏弘度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仿佛逃离般穿过曲折回廊,闷头朝他的住处而去。
赵蘅芜拉起苏承祚,正要随苏弘度一道离开,背后忽而响起成之染的声音。
“蘅芜。”
赵蘅芜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极为复杂。
成之染差点没认出,这是当年小家碧玉的赵蘅芜。对方消瘦了许多,在她看来几乎是瘦骨嶙峋了。
苏承祚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成之染,问道:“你是什么人?”
“殿下……”成之染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承祚还在等着她的回答,赵蘅芜拉他,他也不肯走。
成之染似是苦笑:“我在满月礼上见过你,你不记得了。”
苏承祚有些困惑。
“别跟她废话。”赵蘅芜将苏承祚抱起,匆匆去找苏弘度了。
乌桕树飘落了几片黄叶,成之染伫立良久,叹息道:“是我冒昧了。”
宗棠齐替她开解道:“这家人喜怒无常,第下莫怪。”
成之染点了点头,对叶吉祥道:“你去跟东海王说,我带他离开。”
叶吉祥领命而去。
成之染打量着稍显破败的北宫,心中亦有些喟然。收复洛阳已有两年了,北宫尚且如此,偌大的洛阳城,若要恢复往日的繁华,又岂是一日之功。
宗棠齐将她请到刺史府,叶吉祥不多时也回来复命,道:“东海王说他不想走。”
成之染眸光沉沉,一言不发。
宗棠齐笑道:“明日再说罢。”
既然成之染来了,如何处置苏弘度的重担,也从他肩头卸下。他如释重负,打心底里欢喜。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对方的心思,她如何不知。她素来不畏难事,只是面对苏弘度,她难免思量更多。
到了第二天,成之染再次前往北宫,郑重其事地拜会苏弘度。
她做好了对方拒不相见的准备,没想到这回她没等多久,苏弘度在便殿接见她。
见她带了三五随从入内,苏弘度皱起了眉头,道:“你让他们都退下,我单独与你说。”
成之染将数人挥退,摘下腰间的长刀,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弘度坐在上首,侧首盯着那把刀,定定地看了很久。
半晌,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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