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魍魉

乾宁十四年岁末,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呼啸北风席卷了金陵城大街小巷。屋舍,沟渠,草木,处处被厚重的白雪覆盖,天地间只余下苍茫的银白。

成洛宛这两日偶感风寒,整日里病恹恹的,哭闹着要成之染抱着她睡觉。夜已经深了,成之染好不容易将她哄睡,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冷不丁从睡梦中惊醒。

万籁俱寂,飞雪簌簌地敲着窗棂。她小心翼翼地披衣起身,窗子不知何时被冷风吹开,裹挟着飘雪挤进屋子里。

屋外似乎有些亮,是白雪泛起的寒光。成之染正要关窗,忽而瞥见低垂的浓云卷动,天幕间仿佛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隙,黑沉沉如同长鞭抖动。

冷风直往领口和袖口钻,成之染赶忙关了窗,窗外骤然炸响一道惊雷,犹如梁柱崩塌般动地而来。

她一惊,成洛宛的哭声旋即伴着雷声响起,一唱一和地越发猛烈。

徐崇朝也被孩子吵醒了,手忙脚乱地哄着她,成洛宛缩在他怀里,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狸奴?”徐崇朝唤了几声,没听到成之染答应,云屏遮断了他的视线,让他没来由慌张起来。

他抱着孩子下榻,赫然见成之染伫立于窗前,寒光吞噬了她的神采,兀然独立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单薄。

成洛宛呆呆地望着她,哭闹声渐渐地低沉下去。

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成之染捂住了心口,缓缓道:“上一次听闻冬雷,还是乾宁二年。”

在她母亲柳宣娘去世的那个冬夜。

徐崇朝怔然,嘴唇动了动,雷声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隐隐钟鸣,一声又一声,如同厚重的巨锤,震碎了子夜寒寂。

成之染顾不得加衣,匆匆赶到院中雪地里。徐崇朝将成洛宛放下,也随她急急忙忙出外。

冰天雪地里寒气袭人,两人凝神细听那钟声,缓慢而邈远地从东方传来。

成之染心中默数,待到钟鸣终于止歇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的声音已有些颤抖:“是丧钟……”

巍峨宫城伫立于风雪之中,在中书省夜值的萧璞匆匆赶到正福殿,年逾不惑的天子枯坐殿首,身形隐没在明灭不定的重重灯影。

长夜中依稀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号,与风声杂糅在一起,让萧璞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耳畔传来宫人的窃窃私语,他隐约听得,是镇国大将军到了。没有人敢去惊扰天子,许久之后沉默的帝王才抬起头来,嘴唇似乎动了动。

萧璞看明白了,吩咐道:“宣镇国大将军进殿。”

成之染裹挟着满身风雪而来,见到天子的那一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天子却并未看她,沉沉道:“去看看皇后,让她莫要太伤心。”

成之染心中惊涛骇浪不绝,侧首看了萧璞一眼,对方不知在想着什么,缓缓地摇头叹息。

从帝寝到后宫并不远,她步履匆匆,却仿佛走不到尽头。暗夜中号哭之声越发清晰,阴云笼罩的显阳殿灯火通明,在新雪映照之下更显清幽冷寂。

显阳殿中已有许多人,宫妃命妇哭哭啼啼,昔日端庄雍容的袁皇后痛哭失声,玉案台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殿外白玉阑干一般冻结。

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心底传来,成之染险些站不住。

那个让丧钟悲鸣的人,竟是小皇子。

殿中炭火烧得暖融融,成之染只觉得脊背发凉,登时冷汗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她数日前才见到苏承祜,那时不是好好的?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就冷不丁没了?

天子的悲伤更比她浓烈百倍,因皇子夭折,不胜哀痛,辍朝十日。

朝野哗然,莫不叹惋。联想到那夜的惊雷,更仿佛天垂异象,冥冥之中或许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岁末时节的祥和喜庆,也因此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诡异气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成之染为皇子之殇忧心忡忡时,萧群玉突然向她告假,她叔父萧璞病倒了。

据说是那夜雷暴受惊,引得头风发作,继而一病不起。

在这个关头,中书令染病不起绝非小事。成之染思前想后,同徐崇朝一道去萧府探病。

才数日不见,萧璞仿佛一下子抽干了神气,斑驳的鬓发似乎被那夜风雪染白,隐隐竟生出油尽灯枯之势。

成之染大惊,她难以想象,往日谈笑雍容的中书令,短短数日竟衰败至此。

萧璞卧病在床,枯瘦的眼睛望着她,只是摇头不语。

成之染劝慰一番,见对方神色有异,迟疑道:“萧公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萧璞看看她,又看了看徐崇朝。徐崇朝会意,拱手告退,屋里的一干侍从也随之退下,安静得落针可闻。

“萧公。”成之染唤道。

萧璞久久凝视着她,终于道:“圣人说,四十不惑。我如今,却是白活了。”

“圣人岂是人人做得?”成之染眸光微动,道,“当今之世,又有几人能如萧公?”

萧璞似乎笑了笑,道:“我起家谢氏军府,亦曾为庾氏驱驰,又多年与你父亲共事。人世浮沉,天下往复,若说何处不变,唯有生死两端,俱是魏臣。”

成之染怔然不语。

萧璞道:“可是如今这大魏,我如何能割舍得下。”

成之染问道:“萧公何以忧心?”

萧璞盯着她,缓缓道,“我少时听闻庾昌若故事,其父为乱贼所杀,庾昌若年不满弱冠,孤身手刃仇敌,为世人所称。尚主袭爵,一时之盛,黜昏暗,登圣明,立不世之功,可谓壮矣。只可惜晚年有不臣之心,屡遭诟骂,终不为美。”

他断断续续说罢,眸中似乎浮现出悲悯的神情,脸色也越发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这许多年南征北战,时时听闻庾大司马旧迹,亦想见其为人。以私情揣度,似这等豪杰,绝非不明事理的莽夫,也并无一丝一毫辜负社稷。”

“可你也知道,他儿子……”

“庾慎终,与王循卢彦乱党有何区别?只因盖棺后事,牵累了父亲声名。”

萧璞微微闭了眼,道:“但愿如此罢。”

成之染放缓了声音,道:“请萧公放心,只要有我在,大魏不会再有第二个庾慎终。”

萧璞缄口不语,忽而瞥了她一眼,道:“还有一件事,我从未对旁人说起。第下或许想知道。”

成之染眸光微动,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皇子生前一直随皇后住在显阳殿,因前些日子皇后染病,才暂居帝寝。雷暴那夜我当值,正福殿急传了太医侍疾,我一道去了。”萧璞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颤抖,眸中悲不自已。

“萧公见到皇子了?”成之染禁不住追问。

萧璞点了点头,悲声道:“皇子似乎是得了怪病,口不能言,泪流不止,才不过几个时辰,人已经没了。”

成之染顿时愣住。稚子难以养活,夭折亦是常事,可苏承祜之死,隐约透露着蹊跷。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萧璞紧盯着她的神色,道:“我查了当日到访正福殿的人,只有袁侍中曾单独与皇子相处。”

袁放之?

成之染悚然一惊:“萧公疑心袁放之?”

他可是皇后之兄!

萧璞并未回答,只是道:“此事毕竟匪夷所思,只怕天子也不敢相信。信与不信,我亦不能决,想来第下自会明鉴。”

成之染一颗心砰砰直跳,对上萧璞的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

倘若当真是袁放之做了手脚,他为何如此?那毕竟,是他的亲外甥啊……

萧璞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沉沉地闭上眼睛。

成之染被他这番话搅得心神不宁,恍恍惚惚出了门,不由得回头一望。

萧群玉沉默地立在廊下,见她许久都一动不动,于是开口道:“天色不早了,第下,请回罢。”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跟在萧群玉身旁,略有些好奇地打量成之染。

成之染回神,猜测这或许是萧群玉的姊妹,果然,萧群玉向她引见道:“此乃舍妹绛寻。”

萧绛寻向成之染一礼,她的眉眼与萧群玉有几分相仿之处,许是年纪尚轻的缘故,比萧群玉多了几分娇俏灵动。

成之染不免感慨,她从未见过萧群玉少时模样,也不知她的从事中郎,从前是否也如同眼前一般。

萧群玉将成之染和徐崇朝送走,又回到萧璞榻前。

萧璞还是有气无力地躺着,见到萧群玉,苦涩地笑笑,道:“九娘,我约莫要去见你父亲了。”

“阿叔莫说丧气话,”萧群玉劝道,“如今只是天冷了,待到春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萧璞不语,静默了许久,小厮突然急匆匆赶来,传报道:“主君,皇帝来了!”

见萧璞挣扎着起身迎驾,萧群玉掩去眼底泪花,道:“阿叔躺下罢,今上不会怪罪的!”

萧璞不肯,可他的身子实在太单薄,仿佛碰一碰就要碎掉了。他终究强撑着从榻上坐起,还没来得及披衣,天子已到了。

“不必多礼。”天子道。屋子里点亮了茕茕灯火,两人的影子斑驳跳动。他望着萧璞,昏黄烛光中,对方的面容如此憔悴。

明明他们只差了一岁。

萧璞喟叹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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