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前命

天子一时间惚恍。他宁肯相信,眼前这一切,都只是灯下的假象。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锦绣云屏上,那影子模糊了年岁,仿佛一道深邃的漩涡,深深地将人的目光攫住。

萧璞怔愣了许久,道:“臣第一次见到陛下,也是约莫这时候。”

“是什么时候?”天子微微侧首,似乎想了想,道,“我不记得了。”

萧璞眸光闪了闪:“二三十年前一个傍晚,在海宁公主府。臣那时年纪尚小。”

天子喟然叹息。他有时对于年岁也有些模糊,记忆里的海宁公主永远是桃李之年,隔着二十多年岁月风尘,她的模样已不甚清晰,那时的鲜活气息,却宛如昨日初见。

萧璞道:“如今我兄弟二人都要入土,臣斗胆问陛下一句,可还怪我兄长?”

天子默然。方才随侍从一道退下的女子,想来便是萧玘的长女萧群玉了,她少时名扬京都,如今被镇国府辟为从事中郎,他自然知晓。

因她的生母,萧玘与公主终成怨偶。如今斯人已逝,往日悲欢都似乎随风飘散,即使他再想抓住些什么,都无能为力。

明明那人亦曾是栋梁之材啊。

萧璞还在定定地望着他。

于帝王而言,这是极为失礼的事情。天子只是摇摇头,道:“我如今只恨他天不假年。”

萧璞微怔,不由得苦笑:“能得陛下这一句,我兄长死而无憾了。”

岂止是萧玘死而无憾,他这般释然的神情,竟好似就此天人永别,也心甘情愿。

天子虽不忍,终究还是问道:“谁能为继任?”

他话语极轻,落在萧璞耳中却如同钟鸣。半晌,天子听到他答道:“唯有镇国。”

屋中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萧璞微微张大了眼睛,几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恳切道:“唯有镇国可以救陛下!”

天子打量他许久,轻轻握住他的手,道:“萧令岂知朕所难言。”

萧璞看着他薄唇翕张,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天子似乎在劝慰他,那样的神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帝王身上看到,可是他不想听这些,一直到最后,天子再也没提起中书令之事。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眶流下,天子悲悯地望着他,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眼前登时一黑,残留的一口气也差点断了。

萧璞再次睁眼时,妻子儿女在榻前围了一圈,哀哀地哭泣不止。他在众人之中看到了萧群玉,嘴唇动了动,长子抓住了他的手:“阿父说什么?”

眼前是一张张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萧璞的目光缓缓扫过,落在萧群玉的眸子里。

他已经说出不话了,萧群玉盯着他翕动的嘴唇,却是听得分明。

“不要做乱臣贼子。”

————

乾宁十五年,因皇子夭折,中书令萧璞病逝,天子也忧愤染疾,岁首的正旦元会不再举行。

成之染抚摸着鲜艳的朝服,绛紫的光泽在静室之中更显出肃穆。这是她年幼时爬上墙头遥遥一望,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看到一眼的镇北将军的服色。

在那时她所能拼凑的一切想象中,这身富贵的锦衣从无可能穿在她身上。

耳畔传来噼啪爆竹声,成洛宛在庭中笑得很开心,襁褓中的徐长安又被吓哭了,他号泣的哭声似乎与银铃般的笑声毫不相干。

有人在哄他,那是徐崇朝的声音,这声音比初见之时低沉了许多,悠悠地飘进屋子里,让成之染有一丝茫然。

她近日神思纷杂,心头阴云并不比笼罩在朝堂之上的更少。如今这阖家团圆欢庆的日子,钟氏带着一家妇孺来到镇国府,府中上下热热闹闹的,可不知怎的,她心底仍旧一片空旷。

宫中传召在此时突如其来,众人都有些意外。

成之染面容平静,整顿衣裳,随使者入宫。自始至终,都没有多问一句。

宫中比宫外冷清许多,天子的丧子之痛,让一切年节喜庆都显得不合时宜。阶前残雪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古朴的青石隐约渗出冷气,太极东堂外的梅花开得正盛,不过似乎许久无人打理了。

成之染在东堂见到了天子,痛失爱子,又失宰辅,让他的病容看起来疲惫至极。

天子静静地望着她行礼,赐座后,对恭立在侧的内侍道:“退下。”

内侍迟疑地面面相觑,为首那人道:“陛下龙体欠安……”

“退下。”天子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那内侍一眼,他并不是往常侍奉在天子近前的中官。似乎察觉成之染的视线,他竟也望了过来。

成之染眸中多了几分凌厉,那人略略吃了一惊,率宫人垂首告退。

天子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萧瑟,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心事重重,迟迟都一言不发。

成之染垂眸良久,终于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朕,不安。”天子道。

成之染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声音从心底敲开,她竟不由自主道:“陛下富有四海,统御万民,如何会不安?”

天子怔然,他隐约记起,这回答似曾相识。到底是什么时候听过?

成之染抬起了头,道:“臣如今明白了。”

天子想起来了,那是乾宁元年的春日,他要让成肃留在金陵,而成肃执意要返回京门。那个诚惶诚恐跪服他脚下的镇军将军,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对方的身影。

“你当真明白?”天子似是发问,又似是喟然,眸中是成之染难以承受的哀切。

她突然难以开口。

天子沉默地望着她,眸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失望之色,半晌,道:“自从梁公离京,京中几多变故。让他回来罢。”

“梁公既已就国,回京不合规矩。”

“难道朕也要被规矩束缚?”天子缓缓道,“你是他的女儿,可知他为何不肯回京?”

当然是待价而沽。

成之染默然良久,违心道:“河南纷扰,流寇作乱,梁公坐镇于彭城,慕容氏才不敢南下。”

天子未置可否,颇为艰难又不得不说:“可是朕需要他回来。”

成之染不语。

半晌,殿门被轻轻叩响,宫人来禀报:“陛下,人已经到了。”

天子微微颔首。

成之染讶然,殿外一行人迤逦入内,为首的正是尚书右仆射孟元策。

天子召他们前来,也是商议让成肃回京之事。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为难。

侍中王玄契劝道:“梁公卧病,强令来朝,终不为美。”

成之染垂眸,她没来由地倦了。御座之侧高挑的博山香炉,丝丝袅袅地从兽首吐出烟气,她冷不丁想起了已死的会稽王,暮年之时他痴迷于丹药术数,正如同霜娘口中那个笃信佛陀又供奉仙道的周主宇文盛。

他们谁也没有活到成仙成佛的年纪。

王玄契垂垂老矣,至少在殿中这许多人之间,他最为年长。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何必再来趟这个浑水,做一个终老山林的富贵闲人,岂不是最好的归宿。

殿中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成之染有些看不清了,你一言我一语如同蚊蚋,伴着浮动而缥缈的热气,让她的头脑有些昏沉。

然而她努力睁着眼睛,紧盯着正在说话的一个个人,即使她无力分辨这话中是假意还是真心。

她看到了侍中袁放之,袁放之不经意对上她的目光,神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察觉那片刻微妙的惊异,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神情,或许方才她的目光有些冷淡了。

她清晰地听到袁放之说道:“征梁公入朝,并非无据,先前陛下进梁公之爵为王,梁公辞而不受。如今不妨重申前命,以此召梁公回京。”

天子似是迟疑了一瞬,沉默地凝思不语。半晌,他望向中书侍郎周士显。

周士显拱手一礼:“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臣以为袁侍中所言甚是。”

袁放之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打量着天子神色。

天子踌躇半晌,似是一叹,道:“可。”

王玄契缓缓侧首,对成之染道:“镇国大将军,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成之染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良久不语,久到天子几乎要出言发问,才说道:“陛下要派谁去往彭城?”

天子望着她,眸光动了动,对孟元策道:“仆射可否当此大任?”

此事容不得推脱,孟元策当即顿首领命。

外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成之染步出殿外,扑面而来的雪絮缠在衣袍上,她只是信步前行。

“第下!”孟元策将她唤住,见四下无人,叹息道,“我有些担心。”金陵朝局平静了许久,倘若成肃回来,又不知几多风浪。

成之染并不问他担心何事,似乎笑了笑,道:“梁公不会答应的。”

“何以见得?”孟元策问道。

成之染不语,雪花落在她眉睫,化成凉凉的雪水,看上去眸中竟有些湿润。

“仆射若见到我父亲,请代我转达,若因他而圣躬不安,则万死难辞其咎。”

孟元策大惊:“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淡淡一笑:“仆射告诉他便是,他自然知晓。”

指路遥远的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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