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报之外,宗寄罗还给成之染送来一封密信。成之染读罢,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此番作乱于河南的流寇声势浩大,为首数人都号称苏氏宗室。成之染起初只当他们唬人,然而根据宗寄罗打探的消息,其中确有扶风苏氏百年相继的远亲。逃脱的贼首唤作苏馀,自称是当年的益州刺史濮阳王之子,宗寄罗在密信中陈言,她怀疑这人的身份可能是真的。
濮阳王……
成之染记得这个人。当年乔赤围作乱益州,朝廷派宗室濮阳王伐蜀,结果他兵败被杀,还因此引出了金陵的一番波折。
她从未见过这位濮阳王,也不曾留意他的子嗣去往何方。如今苏馀等一干贼寇作乱河南,打出的旗号却是清君侧,矛头直指坐镇彭城的梁公。
是私仇还是公愤,成之染无心辨明。当年她父亲以濮阳王伐蜀失利为由怪罪汝南王,致使汝南王羞愤自杀时,可曾料想到今日?
风雨如晦,阴霾不开。成之染将宗寄罗的密信压在手中,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即使是她的父亲。
她倏忽想起,当年北伐关中前,也是一个多雨的年份,暴雨冲垮了彭城城墙,让当时的北徐刺史杜延寿好一番焦头烂额。不知如今这大雨,落在彭城时可还凶猛?她父亲尚在病中,孤城夜雨,可会思念金陵?
回答她的唯有澎湃的骤雨和雷鸣。
大雨不知冲塌了多少屋舍,也不知浸坏了多少庄稼,金陵成为了真正的泽国水乡,百姓苦不堪言。厚重而连绵的雨幕终于揭起时,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尚未平顺,自江北疾驰而来的急报,又如同平地惊雷,比霹雳更骇人三分。
梁公于彭城遇刺,重伤不起。
成之染闻讯之时,满目天光霎时间斑驳迷离。庭树落下一片濡湿的青叶,贴在她颈侧,她却恍若不觉。
她喝问使者:“怎么会受伤?侍卫百余人,干什么吃的!”
使者磕磕绊绊地解释。成之染额角抽痛,隐隐约约听到许多人絮语,支离破碎的言语,模模糊糊勾勒出彭城的图景。
竟是刺客伪装成郎中侍童,趁进持汤药之时行刺。
而刺客的幕后主使,正是从洛阳溃逃的贼首苏馀,他一击不中,率残部撤回了河北,躲到慕容氏羽翼之下。
成之染惊诧不已。若说她先前还对洛阳流寇的身份有所怀疑,如今却是确信了,她父亲已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梁公遇刺,非同小可。天子遣使前往彭城慰问,使者才离京没多久,成肃的奏表又进呈御前。
他请命北伐,终此残年,攻灭慕容。
此言一出,不仅天子大惊,百官也闻之变色,异口同声地坚辞不可。于是天子问成之染:“卿以为如何?”
朝臣的反对究竟是出于何等心思,成之染并不在乎。她眸中的光芒亮起又熄灭,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长安冬日,眼前满是她父亲挥斥方遒的身影。
席卷漠北,叩勒祁连。一击致命,永绝后患。
那些激荡的遐思和豪情,终究在关陇寒沙中泯灭殆尽,漫天风雪中的饿殍和枯骨,也已将再度北伐的宏图掩埋。
如今这时候,再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倾国之战,硬要与慕容氏拼个你死我活,最终的下场逃不过玉石俱焚。
她突然有些怕了。
大殿中人人都紧盯着她,面色紧张,各怀心事,生怕这位镇国大将军说出什么可怕的话,将整个朝廷再次拉入征战的巨大漩涡。
成之染缄口不语,良久,似乎是轻叹一声。她静静抬眸,回答了天子的问话。
“连年征战,师老兵疲,国用虚竭,如何能倾灭慕容?臣以为不可劳民伤财,再起兵争。”
殿中沉闷的气息陡然一轻,众人亦纷纷称是。
然而天子似乎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他低垂眼眸,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不言之中萦绕着几多愁思。
成之染福至心灵,那一刻仿佛明白了天子所想。
他大抵是想问她,倘若梁公执意如此,又该如何?
可身为天子,他无法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
成之染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倘若她父亲执意如此?
长阶夜雨后依旧氤氲着潮气,环佩琳琅作响,仿佛与足音应和。步出大殿走向大司马门的这一路,成之染心中空空荡荡,举目四望,无人言说。
徐崇朝跟了她许久,却见她步出大司马门,忽而停下了脚步,回望这座巍峨的城楼。
许多年以前,或许也没有太久,只是在她的记忆中显得格外邈远,正是在这座城楼下,东海王苏弘度刺死国吏,若不是她拔剑入荆州,大江上下又是一番浩劫。可是尽管她挽救了他们一时,终究逃不过今日生死微茫的结局。
冥冥之中像有一双手,拨弄着众生命运。
难道说,是她做错了什么?为何如今还是走到了这般田地!
成之染幽幽地望向徐崇朝,缓缓道:“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徐崇朝不解其意,但见她神情哀婉,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待回到府中,他问道:“不出兵,又有什么错?”
成之染静坐于窗下,窗棂上斑驳树影,依稀在她眉宇间回荡。她声音极轻,道:“我父亲是何等人物,再惊怒愤恨,也不会在大事上乱了分寸。如今是不是北伐慕容氏的时机,他岂会不知?”
徐崇朝听出她话外之意,沉吟道:“那他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成之染轻轻一笑,唇角流露出些许苦涩,“为了让朝廷做出选择。”
徐崇朝又有些糊涂了。
成之染叹道:“他执意北伐,旁人是劝不住的,如今之计,唯有召他回金陵。”
数年不归的梁公回京,有些事,便不在众人的掌控之内了。
徐崇朝沉思良久,道:“梁公未必是这番心计。”
成之染摇头:“你且等着看,纵使他不说,总有人会替他说。”
徐崇朝观望了数日,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然而不久后朝参之时,中书侍郎周士显建言,梁公在藩,屡遭暗害,不如重申前命,征梁公入辅金陵,以为两便。
成之染闻言,虚悬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反而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猜的没错,只是没想到,为她父亲说话的这人,竟是周士显。
身为天子近臣,久在中朝侍奉,他为何要这么做?
似是察觉成之染饱含疑虑的目光,周士显微微低了头,让成之染难以看清他的面容。
群臣多附议之声,天子缓缓道:“可。”
时隔半年,征梁公入辅的诏令再次传往彭城。此番前去传令的是侍中柳访。他年近古稀,虽位居侍中,平日多不预政事,只因孟元策上回碰壁,朝中对人选颇为谨慎。派柳访前去,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乾宁十五年秋七月,梁公发彭城,自泗水入淮,舟师至金陵。满朝文武于江畔相迎,鼓乐喧天,冠盖云集,极一时之盛。
对于金陵的百官公卿而言,自从乾宁十一年北伐挥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成肃了。这位功勋卓著的梁公年近花甲,并未穿官服,而是身着明光甲。沉重的铁甲在身,传闻中重伤不起的梁公依旧身姿挺拔,威武雄壮之气不减当年。
孟元策行伍出身,自然知晓这铁甲吃力,率众人奉迎之时,不无忧虑道:“殿下何故如此?”
成肃不以为意,道:“自从乾宁十一年离京,至今尚未向天子复命。既以此始,当以此终。”
孟元策唏嘘不已,忽而听到成之染的声音。
“可是殿下来迟了。”她说。
成肃望着她,道:“惟愿天子莫怪。”
成之染从对方眉间看到了深深的沟壑,他的面容比去岁相见时越发沧桑,岁月的痕迹是如此明显,她缄口不言。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一路开道,刀戟林立,次第排开,劈波斩浪般护送车马回到东府城。留守的文武将佐在城下等候多时,恭恭敬敬地夹道相迎,锣鼓笙箫声不绝于耳。
成昭远率众人拜倒马前,成肃高踞马上,望了他许久,挥手让众人起身。城头顷刻间响起迢递钟鸣,惊飞而起的一群白鸽,扑腾着隐没在天光之外。浩浩荡荡的人马来到成府外,成肃勒马止步,目光落在众星捧月般的幼女身上,似是一怔。
那幼女仰头看了他一阵,举起肉乎乎的胳膊招动着,脆生生喊道:“外祖……”
她身旁妇人抱着个周岁模样的幼童,闻声也喊了起来,呜呜地含混不清。
成肃明白了,这大抵是他的一对外孙。他从马上笑起来。
曹方遂和常宁扶他下马,他微微俯身,招呼那两个幼童:“来,过来。”
成洛宛往前走了两步,望着眼前陌生的将军,扭头扑进了成之染怀里。反而是徐长安被乳母放下,迈着小短腿走来,被成肃一把抱起。
他虽然已满周岁,可是话还说不出几句,呜呜地喊着,忽而又咧着嘴笑。在成肃怀里,他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朱紫冠带,铁甲银枪,一张张面孔,他从未见过,于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从众人脸上掠过。
成之染想着她父亲有伤在身,示意成昭远将徐长安接过。
成肃却不肯松手,抱着小外孙阔步入府。明亮的日影之下,久别的府邸显得格外柔和温煦。高大的槐杨随微风闪动,荫蔽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光景。距离他搬进府中,已经整整十二年,府中的一草一木,仿佛不知不觉成为他的一部分,如今在沉静地闪耀着迎候他归来。
他,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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