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九年的盛夏,在无声的较量与蓄势中到来。江南的荷花开得正盛,京城的蝉鸣扰人清梦,而北境的风沙则裹挟着愈发浓重的硝烟气息。各方势力在经历了短暂的僵持与试探后,终于在这决定性的时刻,露出了更加清晰的獠牙。
一、 金陵舌战慑群儒
姬如淮(苏怀)端阳诗会上的惊人之语,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江南文坛与官场引起了持续发酵。赞誉者有之,诋毁者更众。尤其是那些与地方豪强利益攸关的士绅官员,视此子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七月初七,金陵文坛泰斗、致仕阁老沈墨林在其位于秦淮河畔的“停云水榭”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文会,名义上是赏荷论诗,实则是江南保守势力对“苏怀”及其所代表的新政思潮的一次公开围剿。收到请柬的,除了江南名士,竟还有化名“苏怀”的姬如淮!这显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
陈老夫子忧心忡忡,劝姬如淮称病勿往。年仅十二岁的姬如淮却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而坚定:“先生,他们既已划下道来,学生若退缩,岂非承认理亏?新政之利,民生之艰,学生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何惧当众辩论?”
钟吟隐在暗处,看着少年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绝,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深宫中隐忍、最终却搅动天下风云的女子身影。她最终默许,只是暗中加强了护卫。
停云水榭,宾客云集。沈墨林须发皆白,端坐主位,不怒自威。他并未直接发难,而是先让门生故旧们吟咏风月,营造出一派祥和雅致的氛围。然而,当酒过三巡,话题便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时政。
一位依附于扬州王侍郎的幕僚率先发难,矛头直指姬如淮:“苏小公子端阳高论,振聋发聩。然则老夫有一事不明,清丈田亩,固然可增国库,然则执行之吏,若借此盘剥乡里,中饱私囊,岂非与初衷背道而驰?小公子可知,如今直隶试点,已有胥吏借机勒索富户,闹得怨声载道?此非‘扰民’,又是何物?”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所有目光都投向那个独自坐在角落的少年。
姬如淮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向四周团团一揖,举止从容,毫无怯色:“这位先生所虑,确有道理。任何良法美意,若执行之人心存贪念,皆可能成为害民之举。然则,此非新政之过,乃吏治不清之弊!正因如此,才更需整饬吏治,加强监察,而非因噎废食,放弃改革!学生听闻,楚藏楠楚大人已在都察院增设巡按御史,专司监督新政执行,惩处贪腐胥吏。可见朝廷已虑及此弊,正在竭力完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越:“反之,若因惧怕胥吏贪墨,便任由豪强隐匿田产,逃避赋税,则国库日益空虚,边防无饷,水利不修,一旦天灾**,万千黎民百姓又将何依?届时,先生口中的‘民’,恐怕连被胥吏‘扰’的机会都没有,便已饿殍遍野!两害相权,孰轻孰重,诸位饱读诗书,难道不明?”
一番话,逻辑严密,直指核心,将对方“胥吏扰民”的指责,巧妙地转化为“吏治需清”与“改革必行”的论证。
那幕僚一时语塞。沈墨林另一门生,一位在江南学界颇有名望的老翰林冷哼一声,接口道:“哼,巧言令色!祖宗之法,行之百年,自有其道理。轻易变更,动摇国本,岂是儿戏?尔等少年人,读得几本书,便敢妄议朝政,诋毁成法,实乃狂妄无知!”
这话已是近乎人身攻击,此时水榭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姬如淮却不气不恼,反而微微一笑,朗声道:“学生年幼,确不敢妄称通晓古今。然则学生曾读《周易》,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读《孟子》,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读《史记》,知商鞅变法而秦强,王安石变法而宋振(虽败犹荣)!祖宗之法,若已不合时宜,为何不能变?若固步自封,墨守成规,则国势日衰,终至亡国,届时又有何‘国本’可言?!”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逼视那老翰林:“老先生口口声声祖宗成法,敢问,我朝太祖开国,革除前元弊政,创立新制,是否也算‘变更祖制’?若依老先生之言,莫非我朝开国便是错了?!”
“你…你…强词夺理!”老翰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姬如淮,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姬如淮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虽稚嫩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学生以为,为士者,当以天下为己任,明辨是非,匡扶正义!见民生疾苦而沉默,遇国之弊政而附和,只知吟风弄月,歌功颂德,此非士人风骨,实乃乡愿之行,孔孟之罪人!”
“孔孟之罪人!”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不少年轻士子听得热血沸腾,眼中放出光彩;而那些保守派名士则个个面色铁青,如坐针毡。
沈墨林终于坐不住了,他缓缓起身,浑浊的老眼锐利地盯住姬如淮:“苏小公子,好犀利的言辞,好大的口气!却不知,你师承何人?受何人指使,在此妖言惑众?!”
这才是最终的目的——挖出“苏怀”的底细与后台。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陈老夫子脸色发白,钟吟在暗处握紧了剑柄。
姬如淮迎着沈墨林逼人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哀伤与傲然。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北方,声音清晰而坚定,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共鸣:
“学生之学,承自天地正气,源自黎民血泪!学生之志,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无人指使,只为此心,只为此理!”
话音落下,水榭内一片死寂。少年单薄的身影立于众人之中,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他那双酷似其母的清澈眼眸中,燃烧着理想与信念的火焰,竟让在场许多饱经世故的名士,不敢直视。
沈墨林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良久,他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坐下,不再言语。这场精心策划的围剿,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以堂堂正正之理,摧枯拉朽般击溃!
金陵舌战,“苏怀”之名,真正声动江南!江南稚虎,不再仅是初露锋芒,而是发出了震动四野的清越虎啸!
二、 京华暗夜藏杀机
姬如淮在江南的声名鹊起,如同投入京城这潭深水的又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波及到了权力中枢。
楚藏楠在得知停云水榭文会的详细经过后,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了更深的忧虑。欣慰于那孩子的成长与胆识,忧虑于他过早地暴露在各方势力的视野之下,必将引来更多的明枪暗箭。他立刻通过秘密渠道,向江南的陈老夫子和钟吟发出警示,要求他们务必加强对姬如淮的保护,并设法让其暂时低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深夜,楚藏楠府邸。
烛火摇曳,楚藏楠仍在书房批阅公文。新政推行阻力巨大,边关军情紧急,江南又起波澜,千头万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揉了揉眉心,下意识地拿出那枚青玉簪,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挽儿,若是你…会如何应对这错综复杂的局面?”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楚藏楠警觉地抬头,吹熄了烛火,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阴影处。
几乎在同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翻墙而入,手中兵刃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芒,直扑书房而来!杀气凛冽!
眼看刺客就要破门而入,斜刺里忽然闪出数道更加迅捷的身影!刀光乍起,如同暗夜中绽放的雪莲,精准而狠辣地迎上了那些刺客!是秦知复安排的鹰司暗卫!
刹那间,庭院中金铁交鸣之声大作,人影翻飞,鲜血飞溅!刺客显然都是高手,且抱着必死之心,攻势凶猛。鹰司暗卫虽身手不凡,但在人数上似乎略处下风,一时竟被缠住。
一名刺客觑得空隙,摆脱纠缠,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书房窗户!手中淬毒的短剑闪烁着蓝汪汪的光泽!
楚藏楠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青玉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如同大鹏般从天而降!刀光如匹练般斩下,后发先至,精准地劈在了那刺客持剑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短剑“哐当”落地。
那玄色身影落地,正是**秦知复**!他面色冷峻,目光如电,扫视着战场,手中长刀滴着血珠。
“一个不留!”他冷声下令。
有了秦知复的加入,战局瞬间逆转。鹰司暗卫士气大振,攻势更加凌厉。不过片刻,数名刺客尽数伏诛,仅留一开始被秦知复斩断手腕的那个活口。
秦知复走到那瘫倒在地的刺客面前,扯下他的蒙面巾,露出一张平凡却充满戾气的脸。
“谁派你来的?”秦知复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那刺客狞笑一声,嘴角溢出黑血,头一歪,竟已咬毒自尽!
秦知复眉头紧锁,蹲下身仔细检查刺客的尸体,从其贴身衣物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诡异的、如同盘蛇般的图案。
“又是这个标记…”秦知复脸色凝重。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针对楚藏楠的袭击中,发现这个神秘的标记。这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如同毒蛇,始终窥伺在侧。
楚藏楠走出书房,看着庭院中的狼藉与血迹,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澜起伏。这已是他数月来遭遇的第三次暗杀了。一次比一次凶险,一次比一次更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
“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我,更是要彻底扼杀新政…” 他看向秦知复手中的铁牌,“这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
三、 北疆烽火连天起
就在京城暗流汹涌之际,北境的局势,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八月中秋刚过,边境狼烟骤起!敌军集结了超过十万兵力,兵分三路,同时向镇北军防线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进攻!这一次,他们准备充分,攻势如潮,显然意图一举突破边境,长驱直入!
江知序与秦知复将要(已提前返回北境)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镇北军兵力不足,防线多处告急。尽管将士用命,浴血奋战,但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战况极其惨烈。
雪上加霜的是,朝廷承诺的后续援军与粮草,因朝中某些势力的刻意拖延与漕运的“意外”阻滞,迟迟未能抵达!前线军心动荡,谣言四起,甚至有将领开始质疑朝廷的决心。
“将军!左翼防线快撑不住了!王参将请求支援!”
“报!军中存粮仅够三日之用!”
“将军,援军到底何时能到?!”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帅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江知序盔甲染血,肩伤因连续作战而再次崩裂,剧痛阵阵袭来,她却恍若未觉,目光死死盯着沙盘。
秦知复站在她身侧,脸色同样凝重。他刚刚处理了一起试图煽动士兵哗变的内部奸细。
“知序,”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必须想办法稳定军心,否则…防线一溃,后果不堪设想。”
江知序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决绝:“援军不来,我们就靠自己!传令下去,将所有预备队投入左翼!告诉将士们,援军已在路上!我江知序,与镇北军共存亡!人在,防线在!”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秦知复,目光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信任与托付:“秦大哥,我带人去左翼。中军…就交给你了。”
秦知复重重点头:“放心。”
江知序抓起银枪,大步走出帅帐,翻身上马,对着集结起来的亲卫与预备队,厉声高呼:“将士们!随我杀敌!卫我河山!”
“杀!杀!杀!”震天的怒吼声,压过了远处的喊杀与炮火声。
望着江知序一马当先、冲向最危险战场的背影,秦知复眼中充满了担忧与敬佩。他知道,这是背水一战,胜负难料。他转身,对留守的将领冷然下令:“严守中军,擅退者,斩!另外,将那些动摇军心、传播谣言的,全部给我揪出来,军法处置!”
北疆烽火,映照着将士的鲜血与忠诚,也考验着后方朝廷的良心与能力。
四、 龙庭惊梦溯前尘
北境危急的战报,江南“苏怀”引起的波澜,以及楚藏楠接连遇刺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皇宫,堆满了永毅帝的御案。
焦头烂额的皇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朝堂上,勋贵旧臣与改革派争吵不休;后宫也不安宁;边境战火连天;江南又冒出个不知底细的“神童”…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是夜,他再次被噩梦惊醒。梦中,不再是陆挽孤独的身影,而是交织着边关的血火、江南的文会、以及…许多年前,那个躲在东宫帷幕后,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阿挽,用一双惊恐却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他大汗淋漓地坐起,心脏狂跳不止。那个破旧的布娃娃,仿佛就在眼前晃动。
阿挽…陆挽…苏怀…楚藏楠…
这些名字与面孔,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交织成一团乱麻。他隐隐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线,将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与事串联在一起,而线的另一端,似乎指向某个他不愿面对、却又无法摆脱的过去。
他再也无法入睡,披衣起身,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入深邃的宫廷档案库。这里收藏着历朝历代的文书档案,也包括一些尘封的宫廷记录。
鬼使神差地,他命掌管档案的老太监,找出了永毅初年,尤其是端悫太子案发前后,关于东宫人员变动的记录。
在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中,他费力地翻找着。灰尘弥漫,蛛网遍布。终于,他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几乎被遗忘的名册——《东宫庚辰年宫人名录》。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缓缓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字迹娟秀。他一页页地看过去,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
“苏挽,年十岁,淮安人士,父早亡,母病故,入东宫为浣衣婢…”
苏挽!
果然是她!那个小宫女,真的叫阿挽!姓苏!
那么…镜湖先生苏文正…也姓苏!
江南那个神童“苏怀”…也姓苏!
难道…难道…
一个可怕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脑海!
那个孩子…那个叫“苏怀”的孩子…会不会是…是陆挽(苏挽)的孩子?!是那个…她与…与…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冰凉!
如果这个猜想成立…那么楚藏楠如此回护那个孩子…江南那股隐藏的力量…还有陆挽临死前那复杂的眼神…一切似乎都有了另一种解释!
她竟然…竟然留下了继承血脉!
而这个血脉,如今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并且…对朝廷,对他这个皇帝,似乎并无太多敬畏之心!
巨大的震惊、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永毅帝!他猛地合上名册,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
旧日的幽灵未曾散去,新的威胁却已悄然滋生!
而且这个新的威胁,竟然流淌着他最忌惮的那个女人的血液!甚至…可能也流淌着…
他不敢再深想,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声音在脑海中嘶鸣。
“不行…绝不能让这个孩子…继续成长下去…”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无论他是不是…都不能留!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楚藏楠站在庭院中,看着秦知复派人清理刺客的尸首,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青玉簪。京城的杀机,边关的烽火,江南的虎啸…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张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挽儿,我们的孩子…他很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可是,我恐怕…快要护不住他了…”
江南庄园,姬如淮站在院中,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手中握着那枚星纹玉佩。他并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来自帝国最高权力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他只是在心中默念:
“母亲…边关又在打仗了…那些将士,是否也像您当年一样,在为了某种信念而苦苦支撑?”
“我要更快地长大…更快地…拥有力量…”
而深宫中的皇帝,独自坐在空旷的宫殿里,眼神阴鸷,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暗夜终将过去,但黎明来临之时,照耀的,会是新生,还是…更加彻底的毁灭?
虎啸已闻,龙吟将起。
这盘以天下为注的棋局,终于走到了最关键的中盘绞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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