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风雪呼啸,几乎要将那间孤零零的草庐吞噬。楚藏楠亲手将陆徽的遗体安置在轮椅中,推向屋后一处早已挖好的土坑旁。这是陆徽生前自己选定的长眠之地,背靠一丛枯竹,遥望京城方向。
“先生,您在此安息。藏楠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护她周全,不负您临终所托。”楚藏楠跪在雪中,对着新垒起的坟茔,重重磕了三个头。雪花落在他肩头,迅速积了薄薄一层,寒意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与沉重。
安葬完毕,他回到草庐,仔细清理掉所有自己来过的痕迹。哑仆站在门边,默默递给他一个陈旧的木匣。楚藏楠打开,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信件,以及一幅小小的、绢布已然发黄的画像。画中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眉目如画,巧笑嫣然,手持书卷立于墨竹之下,灵气逼人—正是年幼时的苏挽。
楚藏楠指尖颤抖地抚过画像上少女的眉眼,心口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这明媚的笑容,与如今那个冰冷、阴郁、手握生杀大权的“陆挽”,形成了何其残忍的对比!他将木匣贴身藏好,对哑仆深深一揖,转身决然没入风雪之中。他必须立刻回京,他要知道,如今的苏挽,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楚藏楠悄然返回京城,发现气氛愈发诡谲。皇帝“病重”不朝,陆挽以司礼监掌印之名独揽大权,虽暂时压住了局面,但暗流汹涌。也宣虽倒,其残余势力与某些不甘失势的皇室宗亲暗中勾结,蠢蠢欲动。更有一股新的势力开始浮出水面——以三皇子燕溟为首,他母族势力不弱,本身也颇有野心,趁此机会广结党羽,散布“阉宦祸国”、“主少国疑”的言论,意图染指大宝。
楚藏楠敏锐地察觉到,燕溟背后,似乎有“玄影”活动的影子。那个逃脱的木质面具头目,或许已改换门庭。整个乾安城,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而苏挽,正独自站在火山口。
知晓了苏挽的真实身份和过往,楚藏楠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仅仅以一个旁观者或合作者的身份看待她。那份因神秘“壮士”而生的感激与悸动,如今已转化为深沉的心痛与无法推卸的责任。他理解了她所有的冷酷与算计,那不过是她在绝境中为自己披上的、鲜血淋漓的铠甲。
他不能再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
楚藏楠开始主动利用自己如今在清流中的声望和官职,暗中联络那些尚存良知、对现状不满的官员,包括上官炬等人,小心翼翼地构建一股能与燕溟等势力抗衡的力量。他不再仅仅着眼于扳倒某个具体权臣,而是试图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那个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寻一条或许能通往光明的生路。
司礼监值房,如今已成了帝国真正的权力中枢。陆挽(苏挽)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她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眼神也更加空洞,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燃尽,只剩下一具被仇恨和权欲驱动的空壳。
皇帝临终那番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她牢牢禁锢。她以铁腕手段推行着一些看似利国利民,实则暗藏刀锋的政策:清查田亩,触及宗室利益;整顿军备,削弱藩王势力;甚至……开始着手秘密调查当年与皇帝合谋的北境部族,准备秋后算账。
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每一次决策都沾染着血腥。朝野上下,私下皆以“疯狗”、“阎罗”称之。她仿佛真的在践行皇帝的“遗愿”,用最极端的方式“稳定”着这个王朝,也加速着它的腐朽,并在过程中,焚烧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与良知。
楚藏楠无法再坐视。这夜,他避开所有耳目,再次来到司礼监外。不同于上次的巧合,这次他是刻意前来。
值房内,陆挽正对着一份关于削减宗室俸禄、引发强烈反对的奏章,眼神冰冷。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她眉头一蹙,秦知复已无声出现。
“干爹,楚藏楠楚大人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陆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他来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她几乎能猜到他所为何来。是质问?是劝谏?还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让他进来。”她放下笔,声音听不出喜怒。
楚藏楠踏入值房,依旧是那身青衫,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毅。他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文书,最后落在那个端坐于权力之巅的身影上。烛火跳跃,映照着她冰冷的面具和过于单薄的肩膀。
“下官楚藏楠,参见陆公公。”他依礼躬身。
“楚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陆挽没有抬头,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楚藏楠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下官此来,是想问公公,如今朝局动荡,内外交困,公公推行诸多政令,固然有其道理,但手段是否过于酷烈?树敌太多,恐非社稷之福,亦非……长久之道。”
陆挽终于抬起眼,面具下的目光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讥诮:“楚大人是在教本座如何为官理政?”
“下官不敢。”楚藏楠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下官只是以为,治国如烹小鲜,过犹不及。雷霆手段固然能震慑宵小,但若失了人心,根基动摇,大厦将倾,恐非公公所愿见。”
“人心?”陆挽冷笑一声,站起身,缓步走到楚藏楠面前,周身散发着迫人的威压,“楚大人可知,这煌煌宫阙之下,埋葬着多少肮脏与背叛?人心?最是易变,最不可恃之物!唯有权力!绝对的权力,才能掌控一切,才能……达成目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那公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楚藏楠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熟悉的冷香,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是为了烬国江山永固?还是为了……宣泄无尽的恨意?甚至……不惜焚毁一切,包括……你自己?”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难以抑制的心痛。
陆挽(苏挽)浑身剧震,被他话语中那直刺心底的尖锐和那毫不掩饰的痛惜所击中。她猛地后退一步,袖袍拂过案几,一方素白丝帕从她袖中悄然滑落,飘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正是那方绣着墨竹、角上带“挽”字的丝帕!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方丝帕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楚藏楠看着那方丝帕,又缓缓抬起眼,看向她。那眼神中,没有了探究,没有了质疑,只有深沉的了然、无边的痛楚,以及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要将她从深渊中拉出的坚定。
陆挽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并未露出惊讶,只是了然与痛惜的神情,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是苏挽!
巨大的恐慌、羞耻、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解脱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否认,想厉声呵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盔甲,在这一刻,在这方丝帕和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前,土崩瓦解。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
楚藏楠弯腰,拾起那方丝帕,指尖拂过上面清雅的墨竹和那个“挽”字,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他走到她身后,并未靠近,只是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走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你的恨有多深,你的心有多痛。”
“但我知道,你是苏挽。这就够了。”
“从前,是你一次次救我,护我。从今往后,换我来护着你。”
“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楚藏楠……陪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重重敲击在陆挽(苏挽)早已冰封的心上。
陆挽背对着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她不能回头,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护着她?陪着她?多么奢侈,多么……可笑!
她配吗?一个双手沾满鲜血、活在谎言与仇恨中的怪物?
“滚。”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楚藏楠看着她剧烈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心中酸涩难言。他知道,此刻不能逼她太甚。
他将那方丝帕,轻轻放在了她身侧的案几上。
“丝帕……物归原主。”他低声道,“我……等你。”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转身,悄然离开了值房。
值房内重归死寂。
陆挽(苏挽)缓缓转过身,看着案几上那方失而复得的丝帕,仿佛看到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天真烂漫的自己。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着那冰凉的丝缎,最终,猛地将丝帕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之中。
她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如同受伤的幼兽,发出压抑的、无声的呜咽。坚固的心防,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楚藏楠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试图照进她黑暗冰冷的世界。
可是,她还能回头吗?她还有资格……去触碰那束光吗?
与此同时,三皇子燕溟府邸密室。
燕溟正与一名笼罩在斗篷中的人密谈。
“先生,‘玄影’那边,可已准备妥当?”燕溟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斗篷下传来低沉的声音:“殿下放心,‘玄影’精锐已分批潜入京城。只待时机成熟,便可里应外合,控制宫禁,清除……障碍。”他所说的障碍,不言自明。
“好!”燕溟抚掌,“陆挽那阉狗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本王此举,乃清君侧,顺天应人!事成之后,必不负先生与‘玄影’之功!”
“不过……”燕溟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楚藏楠此人,在清流中颇有声望,又似乎与陆挽有些不清不楚,需小心应对。”
斗篷人轻笑一声:“殿下不必忧心。楚藏楠……或可成为我们,扳倒陆挽的……最后一根稻草。”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潮愈发汹涌。燕溟一党暗中串联,舆论造势愈烈。陆挽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她已无暇他顾,依旧我行我素,推行着那些引发巨大反弹的政策。
楚藏楠则加紧联络各方,同时密切关注着苏挽的动向。他知道,风暴即将来临。而他立下的誓言,即将迎来最残酷的考验。
这一日,边境突然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北蛮族因皇帝“病重”、朝局动荡,竟撕毁盟约,大举寇边!边关告急!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内忧外患,同时爆发!
司礼监值房内,陆挽看着那份染血的军报,眼神冰冷如铁。北境蛮族……当年与皇帝合谋,或许也参与了构陷苏家、毒杀太子的阴谋!如今,竟敢趁火打劫!
也好。旧账新仇,一并清算!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烬国疆域图前,目光落在北境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内有权臣宗室虎视眈眈,外有蛮族铁蹄叩关。这烬国的江山,仿佛真的到了悬崖边缘。
而她,这个被仇恨驱动的“裱糊匠”,是选择顺势将其推入深渊,完成对燕氏皇族最彻底的报复?还是……逆天而行,试图在这绝境中,为这腐朽的王朝,也为她自己,寻一条不可能的生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乾安城的位置,久久停留。
北境告急的军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本就紧张的朝堂。奉天殿内,争论之声几乎要掀翻殿顶。
以三皇子燕溟为首的官员,力主派遣德高望重的老将挂帅,并借此机会,“清君侧”,要求陆挽交出权柄,还政于皇室。言辞激烈,直指陆挽“阉宦干政”,方招致天怒人怨,蛮族入侵。
而以陆挽为核心的势力,则坚持由陆挽信任的将领领兵,并强调此刻朝局不稳,更需强权稳定中枢,方能全力御外。
楚藏楠立于朝臣之中,看着龙椅空悬,御座旁那个紫袍身影在各方攻讦下面无表情,心中揪紧。他知道,燕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陛下‘病重’,国难当头,岂能再由一内宦把持朝纲!”燕溟慷慨陈词,目光扫过楚藏楠,“楚状元,你素来以忠直著称,难道也认为,此等局面,仍由陆公公独断专行是妥当之举吗?”
压力给到了楚藏楠。
所有目光聚焦于楚藏楠。陆挽也微微抬眸,面具下的目光难以察觉地落在他身上。
楚藏楠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清晰沉稳:“殿下,诸位大人,北境烽火,关乎社稷存亡,此刻确非争论权柄归属之时。当务之急,是遴选良将,速发援兵,稳定边关。至于朝政……陛下既有旨意由陆公公暂理,我等臣子,自当遵旨,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他既未完全倒向燕溟,也未公然支持陆挽,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抗敌”与“遵旨”上,暂时稳住了局面,也避免了将陆挽彻底推向所有官员的对立面。
陆挽深深看了楚藏楠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燕溟脸色微沉,冷哼一声,却也不好再强行逼迫。
“楚爱卿所言极是。”陆挽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着,镇北将军李枫知,即日率京营五万精锐,北上御敌!一应粮草军械,由户部统筹,梦玖川商会协助运输,不得有误!”
李枫知!众人皆是一惊。李枫知虽是良将,但曾是已故端悫太子伴读,与苏家关系匪浅,且与燕芙公主有旧,算是皇室中人,但并非燕溟一党。陆挽启用他,既显示了她用人的魄力,也微妙地平衡了各方势力。
楚藏楠心中微动,她此举,似乎并非全然不顾大局。
退朝后,燕溟府邸。
“没想到楚藏楠竟如此滑头!”燕溟愤愤道。
斗篷人(“玄影”头目)声音低沉:“无妨。李枫知离京,京城防卫更显空虚,于我大事更为有利。而且……我们可以在粮草上做些文章。梦玖川?一个商贾而已,若她的粮队‘意外’被劫,或者……延误了军期……”
燕溟眼中闪过狠毒:“先生高见!届时边关失利,看那陆挽还有何颜面把持朝政!还有楚藏楠……他既然选择站在那阉狗一边,就别怪本王心狠!”
楚藏楠并未因朝堂上暂时稳住局面而放松。他深知燕溟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北境战事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更担心的是苏挽的状态,她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心力。
他再次秘密联络上官炬、覃骋等可信之人,将燕溟可能有的阴谋稍作透露,嘱他们小心应对。同时,他修书一封,通过隐秘渠道送往边境,提醒李枫知小心粮草后勤,并隐约提及京城局势复杂。
他必须为可能到来的最坏情况,做好准备。
司礼监值房,烛火再燃至深夜。
陆挽(苏挽)面前摊开着北境地图与各地调兵文书。她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皇帝的死,燕溟的逼迫,北境的烽火,朝臣的攻讦……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巨大的漩涡,要将她吞噬。而楚藏楠那日的话语和眼神,更是时时在她脑海中浮现,搅得她心绪不宁。
“护着我……陪着我……”她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苏挽早已死了,活着的,只是复仇的工具,是这烬国江山的……殉葬品。”
她拿起那方丝帕,看着上面的墨竹,眼神恍惚。若没有那场大火,她或许会如这墨竹一般,清雅安然地度过一生,或许……会嫁给像楚藏楠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惜,没有如果。
她将丝帕紧紧攥住,眼中重新凝聚起冰冷与决绝。这条路,她已无法回头。
数日后,坏消息接连传来。李枫知率军抵达边境,初战虽捷,但蛮族骑兵飘忽,战事陷入胶着。而更糟糕的是,由梦玖川商会负责押运的第一批重要粮草,在途经一处险要峡谷时,遭遇“山匪”袭击,损失惨重!虽经护卫拼死抵抗,保住了部分,但延误已成定局!
消息传回,朝野哗然!弹劾陆挽用人不当、梦玖川办事不力的奏折雪片般飞入司礼监。燕溟一党更是趁机发难,要求严惩陆挽与梦玖川,并再次要求还政。
皇商梦玖川府邸被官兵围住,名义上是“保护”,实为软禁。梦玖川站在阁楼,望着窗外森严的守卫,脸上并无惧色,只有一丝疲惫与嘲讽。
“东家,我们……”心腹掌柜忧心忡忡。
“慌什么。”梦玖川淡淡道,“不过是某些人狗急跳墙罢了。陆公公……不会倒,至少,现在不会。”她目光锐利,“去查,那批‘山匪’的来历,还有……我们商会内部,也该清理一下了。”
楚藏楠得知粮草被劫,心知这定是燕溟阴谋。他再也无法等待,不顾阻拦,强行闯入司礼监值房。
值房内,陆挽正对着边关军报和弹劾奏章,背影孤直。
“陆公公!”楚藏楠声音急促,“粮草被劫,绝非偶然!此乃燕溟阴谋,意在动摇边防,逼您下台!您切不可坐以待毙!”
陆挽缓缓转身,面具下的目光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那么,依楚大人之见,本座该如何?杀了燕溟?还是向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妥协?”
“当务之急,是确保后续粮草安全送达边境!”楚藏楠斩钉截铁道,“请公公授予下官权限,下官愿亲自督运下一批粮草,并调查此次劫案真相!”
陆挽(苏挽)静静地看着他。他眼中没有畏惧,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焦急与一种……愿意为她分担重任的担当。
亲自督运粮草,前往危机四伏的边境?这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他为了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被撬动了一丝。她沉默着,值与不值的念头在脑中疯狂交战。
“你……可知此去凶险?”她声音沙哑。
“知道。”楚藏楠目光坚定,“但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而且……我信李将军,也信……你绝不会坐视边关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他信她。即使她如今声名狼藉,即使她手段酷烈,他依然信她在这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上,保有底线。
陆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断。
“好。本座准了。”她走到案前,快速写下一道手谕,盖上司礼监大印,“以此令,沿途关卡、驻军,见令如见本座,需全力配合你。另,调一队鹰司好手,随行护卫。”
她将手谕递给楚藏楠,指尖在交接时,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活着回来。”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楚藏楠接过那沉甸甸的手谕,看着她,郑重承诺:“一定。”
楚藏楠奉命督粮的消息传出,燕溟勃然大怒。
“不能让他去!他若成功,陆挽地位更加稳固!”燕溟对斗篷人道,“先生,必须在路上,让他……消失!”
斗篷人沉吟片刻:“殿下,楚藏楠如今声望不低,又有鹰司护卫,强行截杀,恐难成功,且易引火烧身。不如……我们换个方式。”
“何意?”
“让他去。甚至……我们可以‘帮’他一把,让他顺利到达边境。”斗篷人声音阴冷,“然后,让他在边境,‘意外’发现一些……关于陆挽的,‘通敌叛国’的‘证据’。”
燕溟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妙啊!让楚藏楠这‘忠直之臣’,亲自揭发陆挽的‘罪行’!届时,人证物证俱在,陆挽百口莫辩!本王看他还如何护着那阉狗!”
三日后,楚藏楠带着筹集到的粮草和一支精锐护卫,离开乾安城,北上边境。城门处,无人相送,气氛肃杀。
他骑在马上,回望那巍峨的皇城,心中牵挂的,唯有那一人。他知道,京城的风暴并未因他的离开而平息,反而可能因为他此行,掀起更大的波澜。
但他别无选择。为了边境将士,为了烬国百姓,也为了……那个在深宫中独自挣扎的她。
“出发!”他勒紧缰绳,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
楚藏楠离京后,京城的局势愈发诡谲。燕溟加紧了逼宫的步伐,不断施压。而陆挽,则似乎因楚藏楠的离开,变得更加沉默和……不顾一切。
这夜,陆挽在回司礼监的路上,遭遇了数名武功极高的黑衣人伏击!这些人身手狠辣,远超之前,显然是“玄影”最顶尖的杀手!
陆挽旧伤未愈,又心力交瘁,在围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秦知复率鹰司拼死护卫,伤亡惨重!
混战中,一枚淬毒的暗器,如同毒蛇般射向陆挽后心!她正应对前方攻击,已然不及回防!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从旁侧的屋顶掠下!剑光如匹练,精准地击飞了那枚暗器!
那身影迅捷如风,剑法凌厉而熟悉,瞬间加入战团,与陆挽背靠而立,共同对敌!
陆挽(苏挽)在激烈的战斗中,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和剑意,心中剧震!是他?!楚藏楠?!他不是去边境了吗?!怎么会……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之人。月光下,那人脸上带着遮掩,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那剑法……
然而,就在她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名杀手觑得空隙,刀锋直劈她面门!
身旁那青影反应极快,猛地将她推开,自己却硬生生用肩膀承受了这一刀!鲜血瞬间迸溅!
“呃……”那青影发出一声闷哼。
陆挽心中大骇,也顾不得多想,短刺狠厉地解决了那名杀手,扶住那踉跄的身影。
“你……”她看着他流血不止的肩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那青影却推开她,低喝一声:“走!”随即强提一口气,剑光再起,为她断后。
陆挽深深看了那决绝的背影一眼,在秦知复的护卫下,迅速撤离。
回到安全的司礼监,陆挽心神不宁。那个救她的人……到底是不是楚藏楠?若是他,他为何去而复返?若不是他,这世间又有谁的剑法身形与他如此相似?还有那推开她、为她挡刀的举动……
她脑中一片混乱。而肩膀处,似乎还残留着扶住他时,那温热血液的触感。
她召来秦知复,声音冰冷:“去查,楚藏楠现在何处?还有……今夜救我的那人,究竟是谁?”
她有一种预感,一个更大的谜团和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楚藏楠押运粮草昼夜兼程,越往北行,肃杀之气愈浓。沿途可见逃难的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边境线已后撤百余里,李枫知率领的烬军被蛮族主力围困在断云谷,据险死守,但粮草将尽,箭矢短缺,形势岌岌可危。
“再快些!”楚藏楠心急如焚,不断催促队伍。他深知,每耽搁一刻,谷中将士便多一分危险。
出乎意料,楚藏楠这一路竟异常顺利。所经关卡,见到司礼监手谕无不放行,甚至主动提供补给。燕溟安插的人手也未曾作梗,反而暗中行了不少方便,让粮队得以最快速度前行。
事出反常必有妖。楚藏楠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燕溟绝不会好心助他,定有更恶毒的后招。
终于抵达断云谷外围。远远便能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与蛮族特有的号角声。谷口被蛮族重兵封锁,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楚大人,怎么办?”护卫队长面色凝重。
楚藏楠观察地形,发现一条被废弃的、极为险峻的樵夫小径,或许可绕至谷侧悬崖之上。
“分兵。你带大队人马在此佯攻,吸引蛮族注意。我率一队精锐,携部分粮草,由此小径潜入!”楚藏楠当机立断。
小径陡峭湿滑,仅容一人通过,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楚藏楠与数十名鹰司好手,背负粮袋,艰难攀爬。寒风如刀,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谷。
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抵达谷侧悬崖顶端。向下望去,断云谷内景象惨烈——烬国将士衣衫褴褛,仍在浴血奋战,但明显已体力不支。
“放绳索!吊运粮草下去!”楚藏楠下令。
当第一批粮食从天而降时,谷内烬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枫知一身血污,抬头望见悬崖上那道青衫身影,震惊之余,更是涌起一股暖流。
“是楚状元!朝廷的援粮到了!”欢呼声在谷中微弱地响起,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通过绳索,楚藏楠与李枫知得以短暂交流。
“李将军,辛苦了!京城局势复杂,援军恐难及时赶到,务必再坚守数日!”楚藏楠高喊。
李枫知重重点头:“楚兄放心,枫知在,断云谷在!”他看向楚藏楠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敬佩。
在协助守谷、清理一处被蛮族火箭点燃的营帐时,楚藏楠无意中踢到了一个半埋在灰烬中的、样式奇特的金属盒子。盒子已被烧得变形,但材质特殊,并未完全毁坏。
他心中一动,趁无人注意,将盒子拾起。打开后,里面是几封烧焦大半的信件,以及一枚……刻着奇异狼头图腾的令牌。
信件内容残破,依稀可辨“……北境王庭……合作……陆公……允诺……边关布防……”等字样。而那狼头令牌,分明是北境王庭高层信物!
楚藏楠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冷!这些“证据”竟指向陆挽与北境蛮族勾结?!出卖边关布防?!
不!不可能!他绝不相信!
楚藏楠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燕溟让他顺利到此,就是为了让他“发现”这些“证据”!若他将此物带回京城,陆挽通敌叛国之罪便似乎“铁证如山”!届时,不仅陆挽必死无疑,连他楚藏楠也会成为扳倒陆挽的“功臣”!
好毒的计策!
他该怎么做?毁掉证据,装作不知?那便是欺君,更是纵容可能的……卖国行为(虽然他不信)。带回京城,呈交上去?那便是将陆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楚藏楠握着那冰冷的令牌,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一边是他坚守的忠君爱国、真相公理,一边是他立誓要守护、并深信其清白的那个人。
良久,楚藏楠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将那几封残信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是那些模糊的落款和印章痕迹,然后将其连同那枚令牌,重新放回盒中。
他没有毁掉,也没有立刻带走。
他找来李枫知,屏退左右,将盒子之事告知,但未提及陆挽,只说是可能涉及朝中奸细与蛮族勾结的证据。
“李将军,此物关系重大,但我需先行回京查证。此盒暂交由你保管,务必隐秘。若我……一月内未有消息传回,你可将此物设法呈送九门提督赵崇大人处。”楚藏楠郑重嘱托。他选择相信李枫知的忠直,也为自己和陆挽,留了一条后路,争取了时间。
李枫知虽不明就里,但见楚藏楠神色凝重,知非同小可,郑重应下:“楚兄放心,枫知以性命担保,此物在,我在!”
安排好一切,楚藏楠片刻不敢耽搁,只带数名心腹,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回京城。他必须抢在燕溟发难之前,见到陆挽,弄清真相!
而在他离开后不久,断云谷之战出现转机。李枫知得到粮草补给,士气大振,竟率军主动出击,奇袭蛮族粮草营地,大获成功!蛮族后方起火,攻势受挫,战局暂时稳定。
就在楚藏楠赶路之时,乾安城内,风云突变。
燕溟联合多位宗室亲王、朝中重臣,以“陛下久病不朝,国本动摇,北境失利,阉宦祸国”为由,公开发出“清君侧”的檄文!数万兵马(包括部分被煽动的京营和燕溟私募的死士)陈兵京城之外!要求陆挽即刻交出权柄,出宫受审!
皇宫被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陆挽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下方黑压压的叛军,眼神冰冷,嘴角却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终于,到了这一步。
“干爹,叛军势大,宫中侍卫恐难久持。是否……动用暗卫,或者……召城外忠于我们的兵马入城平叛?”秦知复低声问道。
陆挽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必。让他们进来。”
秦知复愕然。
“本座倒要看看,这烬国的‘忠臣良将’,能演出怎样一出好戏。”她转身,走下宫墙,“传令,打开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燕溟一身戎装,在众多将领和官员的簇拥下,意气风发地踏入他梦寐以求的皇宫。他径直走向奉天殿,仿佛自己已是这里的主人。
奉天殿内,陆挽依旧穿着那身紫袍掌印官服,独自立于空荡荡的龙椅之旁,平静地看着涌入殿内的众人。
“陆挽!你这祸国阉狗!还不跪下伏法!”燕溟厉声喝道。
陆挽轻笑一声,目光扫过燕溟及其身后那些或义愤填膺、或心怀鬼胎的面孔:“三殿下,诸位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所谓何事?”
“你架空陛下,把持朝政,任用私人,致使北境战事失利,民怨沸腾!更有通敌叛国之嫌!今日,本王便要替天行道,清君侧,正朝纲!”燕溟义正辞严。
“通敌叛国?”陆挽挑眉,“证据呢?”
燕溟似乎早有准备,拍了拍手。只见一名身着北境服饰、面容猥琐的男子被押了上来。
“此乃被俘的北境细作!他已招认,与你陆挽多次暗中联络,出卖我烬国边关布防!”燕溟得意道。
那细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按照事先背好的供词,指认陆挽。
群情激愤,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射向陆挽。
陆挽却面不改色,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细作:“哦?本座与你联络?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联络信物为何?”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那细作支支吾吾,漏洞百出。
燕溟脸色微变,正要强行定罪。
“且慢!”
一声清喝自殿外传来!只见楚藏楠风尘仆仆,不顾侍卫阻拦,大步闯入殿内!他衣衫破损,满面尘土,显然是一路疾驰未曾停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
燕溟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没想到楚藏楠回来得这么快!
楚藏楠目光扫过殿内情形,最后落在那个孤立无援的紫袍身影上,心中一阵抽痛。他快步走到殿中,对着燕溟和众臣,朗声道:
“殿下,诸位大人!通敌叛国,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岂能仅凭一细作漏洞百出之供词便妄下定论?下官刚从北境归来,对此事亦有查证!”
楚藏楠的出现,和他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原本一面倒的局势出现了变数。
燕溟死死盯着楚藏楠:“楚藏楠!你与陆挽关系匪浅,莫非是想为他开脱?”
陆挽也静静地看着楚藏楠,面具下的目光复杂难明。他会说什么?会拿出那些“证据”吗?
楚藏楠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却不是那个金属盒子,而是一封密信。
“下官不敢。下官只想请问殿下,以及诸位大人,可认得此物?”他将密信举起,“此乃下官在押运粮草途中,截获的,由殿下府中幕僚,发往北境王庭的密信副本!信中明确提及,以边关布防图为饵,构陷陆公公,并与蛮族约定,待京城事成,割让北境三州!”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燕溟脸色骤变,厉声道:“胡说!伪造!这是**裸的污蔑!”
楚藏楠竟将计就计,反将一军?!他手中的“证据”从何而来?
所有人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场金殿对峙,瞬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而陆挽看着楚藏楠那坚定无畏的背影,心中巨浪翻涌。他……终究还是选择站在了她这一边,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伪造证据(她看出那信是假的)来为她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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