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琼台内,不是何时,已被开满鲜花,被,是因为无论何时,无论气候如何,只要姒履癸需要,大殿内都要被布置成他想要的样子,即使寒冬腊月,若他要看花开,下人就得找到盛开的鲜花,移栽到殿内。
妺喜左右观望着满园的鲜花,拉住了一个工人问:“有什么喜事吗?”
工人见是一个蓬头垢面满脸污泥的人,没有理会她,继续挖着坑,种着花。妺喜见自己刚才抓住工人的手,又黑又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乔装出去,回来还没梳洗,他们大概以为自己与他们一样吧......正想着,妺喜的脚仿佛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低头,是一颗皮肤已经发黑的人头,吓得她失重摔在了地上,这是面前走来一位身着华丽的美人,妺喜余光瞄见,来人是琓。
琓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指着妺喜:“那边,竟敢偷懒!”说着手中的藤条就朝着妺喜挥来。妺喜被这一抽,疼得爬在地上,琓得意地训斥:“明日前不完工,我把你们都祭了!”说完扭头,去找下一个“偷懒”的奴隶去了。
揉着被抽出一道血印的肩,妺喜叹:之前一直是以元妃的身份在这琼台活动,还未留意这些下人平日除了过分的劳作,还要受这样的皮肉之苦......晚一天推翻姒履癸,这些人就要多受一天......罢了,先去把身上的污泥洗掉再说吧......想着,妺喜缓缓站起身来。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妺喜绕过人群,悄悄进入浴池,三两下脱去身上的粗布,顾不得池中是还没换新的冷水,将自己全身浸入池中。这是殿外走进几个侍女,抬眼隔着帘帐见到泡在池子里妺喜的人影,惊声叫了起来。
妺喜慌忙解释:“别喧哗!是我......”还好刚才,妺喜已把脸上的污泥洗净。
侍女见是妺喜,更加紧张,忙跪在地上:“元妃恕罪,我们不知是你......”
妺喜摆摆手:“无妨。”
虽然妺喜已说无妨,但侍女仍跪在地上:“元......元妃为何在此?”
妺喜笑笑:“当然是梳洗啊。”
平日里妺喜与姒履癸不同,对下人虽说不是多亲近,但也从不为难他们,所以侍女也敢对她多说话:“奴是说......元妃为何不先差遣我们,为你换上干净的热水,这水已蓄了几日了,又如此冰冷......”
妺喜又用池中的水,清洗了一下头发上最后一些泥:“突然想泡冷泉,对了你们来此......可是琓琰二位妹妹一会要沐浴?”
侍女仍低头跪着:“是的元妃,夏后明日回夏都,指定让琓琰二位美人相陪。”
妺喜仍悠闲的擦洗着身上:“那院中的花?”
侍女回答:“那是琓美人安排的,说是夏后回来,舒心养眼......”
好舒心,好养眼,真是姒履癸的贤内助,我的好助攻......带我走了......有她在,何愁姒履癸不会更荒唐。
“元妃......”侍女小心翼翼地,轻声打断了妺喜的思绪。
琓琰说要来沐浴,想必侍女们是在怕不够时间准备了,妺喜识相的站起身来,随意抓下一旁的帘帐披在了身上:“你们为美人们准备吧,再叫几个人,帮我把我寝殿内的浴桶准备好。”
妺喜好说话,侍女心里万分感激:“谢元妃。”
回到自己的寝殿,换上干净的衣服,妺喜思索着:姒履癸明日回夏都......现在他也已经对我亳城无兴趣了,我再留在他身边也套不出什么话了,不如趁着他没回来,琼台内都在忙着准备琓要送给他的美景,大家都无暇顾及我,赶紧逃出去,同外面的人一起去有莘部族......趁着下人为她沐浴做准备的时候,出了自己寝殿:走之前......再去看看有什么能拿的......想着,朝着姒履癸的书房走去。
妺喜同有施部族的巫觋学过一些,虽然有施的骨片,纹路与夏都有些不同,但也大同小异,她按着自己的需要,取走了姒履癸不少骨片,连自己寝殿都没回,就偷偷跑出了琼台。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很短,卯卯与阿宓还在原处,见匆匆赶来的妺喜,手里抱着一个大布包。卯卯疑惑地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妺喜与二人围桌坐下,慌张地说:“我拿来了姒履癸这些年征战的版图,他不敬鬼神,我也没找到祭祀的记录了......”
阿宓看了一眼包裹内的骨片,起身朝着伊挚房间走去,敲了敲他的房门,与他说了两句话,伊挚便赶忙走出房门,走到他们面前。他从包裹内随意拿起几片骨,看了看:“妺喜这是何意?”
“姒履癸明日便回夏都,现在琼台内为了迎他,要在明日前做到繁花似锦,累死的工人就地掩埋,那琼台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尸身,我再也受不了了......”说着跪地求伊挚:“伊挚大人,如今我也已失宠,留在姒履癸身边也不再能得到新的消息了,这些......”说着将面前的包裹推向伊挚:“是我能找到的所有的消息,我建议大家今夜便动身回有莘部族,明日姒履癸回来,若是发现这些东西不见了,必定派人追杀......只有尽快到有莘,才能保我们安全。”
几人听完妺喜的话,互相对望了一下,伊挚看着眼前的包裹,隔着布,用手摸着里面的骨片,许久,下定决心:“好,我们今晚动身。”
夜,顾不得晚饭,二人便启程赶回有莘部族。
卯卯与阿宓在夏都城外的山丘上晒着月亮:“阿宓,我们不一起去有莘部族吗?”
“不急。”皎洁的月光照着他俩,白日的荒芜化作夜晚的寂静:“等姒履癸回来,先给他一点下马威再走也不迟。”
七
妺喜与伊挚连夜赶路,很快便回到了有莘部族,与二人一同到有莘的,还有天上的一只黑鸦。二人连尘都来不及洗,便火急火燎的与有莘后会面,伊挚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的讲给了有莘后,妺喜也将姒履癸的所作所为一一讲述。本以为有莘后听完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一天一夜,讲完所有的事情,有莘后听完沉默不语。
伊挚试探道:“后主......是否太过劳累了?”
有莘后摆摆手:“不是......只是没想到如今天下竟受着这样的苦......我有莘部族当真只是因禹帝庇佑,才得以保全......”说话间,眼眸流露出悲悯。
妺喜见有莘后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但怕他因血脉正统而动摇,朝他鞠了躬:“有莘后主心怀天下,乃大义,与我的国仇家恨想必,我显得微不足道了,但姒履癸不除,无论是你的大义,还是我的家仇,都只是空谈。”
有莘后摇摇头:“大义与家仇,都是人心所感,不分贵贱......我只是伤感我只知有莘部族太平,从来不知道这天下已变成这样......我愧对禹帝......”
伊挚忙上前安慰:“后主不必太过介怀,如今我们已知晓全部,而且那商候子履,确实是代夏的合适人选,我择日便去商丘与他详谈代夏之事,尽可能早做了断。”
有莘后点点头:“那辛苦你了,明日如何?”
伊挚深鞠一躬:“就明日!”
这件事,众人一刻也不能等了。
第二天的斟鄩,姒履癸的部队浩浩荡荡的进了城。酒池肉林温柔乡,洗去了他征战的疲惫,左拥右抱甚至忘记了妺喜这个人。
城外,还是那个山头上,阿宓看着城内刚种下的花,正被烈日灼得陆续凋谢,天空中的黑鸦落在了她身边,幻化成少年。
阿宓余光看了一眼小癸:“你飞来飞去的,不累吗?”
“不累啊。”小癸轻松地回答,看着天上的太阳:“开始了......”
“开始什么?”阿宓也顺着小癸的目光看向太阳,但阳光太刺眼,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这刺眼的阳光没有影响到小癸:“它要掉下来了。”
阿宓勉强眯着眼睛,看着太阳下的天空,果然,空中飘着片片碎屑,碎屑还在燃烧,好似火雨,落在地上,地面被烧出黑印,落在叶片上,叶片被瞬间烧穿。阿宓抑制不住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这是什么?”说着伸手要接住碎屑,但碎屑落到她掌心时,灼热感让她瞬间收回了手。
小癸也伸出手,很自然的接住了碎屑,碎屑在他掌心中燃烧着,就如寻常人能接住雨水般:“它已无力支持了,正一点一点凋零,等它掉落之时,这地上想必又是一场灾难,灾难过去,便是无尽的黑暗,不过没关系,那场灾难足以让这些人安息,也就不用害怕那无尽的黑暗了。”
阿宓看着正欣赏着自己掌心火焰的小癸:“黑不黑暗的,不都是你说的算。”
小癸笑了笑,示意阿宓看看城内:“城里的花,要被烧没了。”
阿宓转头看向城内,空中的火光点燃了城中的花池,零星的燃烧着,工人们都忙着救火,而姒履癸正和她的两个美人淫乐着,真是恶心:“正巧,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他们。”这火光就算是小癸赠予姒履癸的礼物了,而阿宓,另有安排。
她伸手朝空中一挥,顿时地面微微阵了一下,人们因为震动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各自环顾四周,检查着自己和自己的周围,确定没事,又继续个忙个的。他们没想到,这轻微的震动,给他们带来的是怎样的后果。
洛水水源,被阿宓切断了。
在这干旱灾年,切断了洛水的水源,对于斟鄩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小癸也没想到阿宓会这么做:“你这样......也太过了点吧?”
阿宓笑道:“姒履癸都不怕,你怕什么?”
“怕苦了民众。”小癸回答。
阿宓不可置信地看着小癸:“你还会怕这个?你不是早决定不问世事了吗?”
“但他们太可怜了......”这些日子看着这些景象,小癸终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看样子小癸是有些认真了,阿宓安慰道:“那就更要快,速战速决,只有姒履癸死了,他们才能解放。”说着自言自语:“而我也能早日迎回羿神的魂魄。”
今日的商丘格外热闹,子履得知伊挚与妺喜来访,亲自出城相迎。
向子履介绍了妺喜的来历,几人便入了商侯府,围桌坐下。伊挚拿出妺喜在斟鄩搜集的姒履癸的资料,摆在桌上,细细分析着......
末了,伊挚拱手对子履说:“那就先祝贺商候顺利代夏。”
妺喜不太懂军事,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些许不耐烦地说:“为何要代夏?”二人警惕的看向妺喜,生怕这个夏后的元妃突然倒戈,或她本来就是奸细。妺喜这些日子,别的没多学,察言观色是游刃有余,见二人如此警惕,妺喜笑道:“二位大人不必惊慌,我的意思是......何不覆夏?”
这样的话,即使在这个天怒人怨的时代,也没什么人敢说出去,若妺喜是位征战杀伐的女将军也就算了,偏偏她这么一个从小养尊处优,后在夏都被当做玩物的弱女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沉默许久,子履才开口:“妺喜莫要说笑......天下皆知,姒氏乃人皇正统,当年是太康昏庸,才有的后羿代夏,如今姒履癸无道,我们只是效仿前人,待姒氏有能人,这人皇还是要归于正统的......”
妺喜不知为何这些人如此在乎正统,她只是恨,只希望灭她全族的人,也一样被覆灭,稳定下情绪,妺喜继续说:“商候此言差矣,这人皇正统,有莘氏也有一份,如今天下民不聊生,但有莘氏却得以保全,也是因为有莘氏的人皇正统,得有莘氏辅佐,便可称正统不是?”说着看向伊挚。
伊挚笑了,他不知这个弱女子竟如此野心,甚至有些后怕:“我虽是有莘氏,但也不是什么大角色,加上我偷吃祭天鹄羹的事无人不知,怎算得上一个覆夏的理由。”
妺喜见二人对自己仍有些忌惮,敞开心扉:“二位大人,以我对姒履癸的了解,他若发现我与伊挚大人同事不见,加上盗走了他书房的记录,必定勃然大怒,攻打有莘......”说着郑重的看着伊挚:“他才不会管有莘氏与禹帝是何等姻亲,他不敬鬼神,更不会忌惮有莘的血脉。”说着低下头,刚才那种盛气凌人的野心荡然无存,瞬间流露出柔弱可怜的神情:“刚才二位大人谋划的大事,我听不懂,我只听懂了一件事,现如今夏都的兵力,无论是有莘还是商丘,都是不敌的......若两地联手......或是......再接个姻亲......这个正统,是不是就可以另议了?”
二人对视了一下,子履问:“这些都取决于夏后攻伐有莘氏,若他不攻......”
“不会的。”妺喜胸有成竹:“姒履癸这个人,不止不敬鬼神,不懂尊卑,心眼还极小,虽说他于我已亳城无情谊,但在他看来,我仍是他的物品,有莘来人偷走了他这么多东西,他不可能不攻,并且......快了。”见妺喜如此斩钉截铁,二人又对视了一下,妺喜又读出了二人眼中的话语,站起身来:“久闻商丘民风淳朴,人民安居乐业,这种景象,我也只有在有施时感受过,若商候不介意,我想在城中走走,以解思乡之情。”
子履点了点头,妺喜便转身离开。
二人看着妺喜的背影,心中感慨,此人若是不做那有施公主,而是被有施后从小培养成武将,或是教她谋略,那她前途必定无可限量,也不会沦落成夏后的玩物......但这些未定之事,谁又能知晓,或许她是位战士的话,早就死在有施的灭族战场上了。
见妺喜走远,伊挚忙拱手对子履说:“商候,我觉得妺喜的提议不误不可。”
子履心中也明白,自从妺喜说出覆夏,自己的心中便被种下了一颗豪横的种子,那些如何安民,如何治国的豪情,在刚才,已经在他心中演绎数遍。但嘴上仍谦虚着:“可这毕竟是有悖伦常之事啊......”
伊挚劝谏:“商候不必多虑,正如妺喜所说,我有莘美女如云,商候英明神武,联姻之事不难,择日便可,若姒履癸真来攻打有莘,商候也可以有莘姻亲的身份来助,说是来助有莘,实则你我双方联合,除去姒履癸,斩去奸雄,商候称王,既未抹去姒氏后主正统,又可名正言顺为人皇,岂不是好?”伊挚这番话,哪个君主听了不迷糊,子履听着,沉思了起来,许久,才被伊挚叫回神来:“商候......商候?”
回过神来的子履,打量着伊挚,刚才席间此人对夏都局势的分析,对夏后人性的解剖,对这天下各族的见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覆夏之事,若有此人相助,必定如鱼得水。想着,子履起身朝着伊挚深鞠一躬,伊挚也赶忙起身将其扶起。子履摆手:“我在此恳请伊挚大人留在商丘与我共谋大业,待大事成就,商丘将拜大人为右相,共治天下,若大人应允,必是天下之福!”
伊挚再次扶起子履:“商候不必多礼,哪怕商候不请,我也愿与商候一起灭姒履癸,还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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