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面首

那抹阴鸷转瞬即逝,皇帝面色平缓,让郑化刹那以为自己未老先衰,眼睛不行了。

“郑卿,朕许久不曾与姑母把酒言欢,不知姑母身体可还好?”

身侧十二画屏极尽奢靡,上绘美人起舞,姿态柔媚,衣袖翻卷。

比之更为柔媚靡丽的,是那伴随丝竹鼓磬的踏歌声,少年们嗓音不似成年男子浑厚,低而婉转,清和悦耳。

郑化又要流汗了,母亲身体好得不能再好了,府中家令又买了几个貌美奴隶。

陛下究竟何意?郑化索性把烫手山芋丢给母亲,邀道:“近来府中得几坛好酒,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赏光,品鉴一番?”

“皇姐与姑母相谈正欢,”皇帝笑了笑,“朕现下入席,恐怕突兀。”

“不突兀,不突兀,”郑化连连否认,“陛下驾临,臣家中蓬荜生辉。”

“郑卿这般说,朕倒是不好推辞。”

言罢,郑化眼底露出喜色,连忙引着皇帝绕过屏风至正厅。

丝竹声骤然停下,唯独角落拍鼓的少年最后才看见皇帝,手上动作一时忘了停。

“砰”一声后,满室寂静。

寿安惊愕地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心虚的儿子,便知是何缘由,只顿住刹那便引皇帝上座。

她乃先帝胞妹,姜云翊怎么样也得给她几分面子,故而不过片刻便自然地谈笑起来。

寿安与太后关系一般,有心给长乐推荐驸马人选,也过不了太后那关,不若送面首给她,若得宠指不定能在陛下那讨个官做。

前朝晋阳长公主与皇帝情谊深厚,便推荐过自己的男宠做郎官。

寿安也想依葫芦画瓢,插个自己人在皇帝身边,谁知道这十几个人上来,姜容婵只是含糊其辞道:“都不错,容我再看看。”

见皇帝坐下后,抬眸扫了眼姿容各异的少年,寿安连忙开口。

“这一水儿的俊俏郎君,长乐都快挑花了眼,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带谁走,不若陛下瞧瞧哪个有贵相,堪配长乐?”

姜云翊沉默片刻,胸口起伏,缓声问:“挑花了眼?”

他闭了闭眼,蓦地笑了一声。

“看来姑母颇会投阿姐喜好。”他眉目平静,转头看向姜容婵,“阿姐最喜欢哪些,不若都带回去。”

都带走,路上杀起来方便。

姜容婵还未开口,寿安便推了推愣在原地的蓝衣少年,转头笑吟吟道:“阿婵,我方才见你似乎多看了卫七几眼,不若带他回去伺候。”

“姑母,我——”

姜容婵望着膝行上前,跪在脚边的蓝衣少年,半晌说不出话。

那一袭蓝衣宽大到不合身的地步,腰带束紧后,细腰宽肩格外惹眼,兼之特意做旧泛白的布料,不似面首,倒似落魄读书人家的小公子。

寿安当初买下他,就是看中这带着书卷气的可怜。

卫七伏于地面,额头触碰公主鞋尖,哪怕看不见,也知抵着额头的冰冷物什乃蓝田美玉。

他哽咽着。

“奴自从来长安,便日夜思念楚地风光,今日见殿下,一时思乡,竟泣涕不已。”

姜容婵眼神微动,“你起来说话,你是哪里人?”

“回殿下,是南郡人。”

寿安闻到一丝动摇的味道,笑道:“啊呀那不就在高阳国治下,真是颇有缘分。”

话音落下,皇帝牙关紧咬,忍不住想摸腰间佩剑。

曲意逢迎的卑鄙小人,配不上他阿姐。

姜云翊倾身,死死盯着那只碰到女人裙摆的手,眼底冷然,淡声道:“抬头。”

卫七心底一喜,口中恭维之语还未出口,便听见皇帝道:“你读过书?”

闻言,卫七忍不住瞥向姜容婵,低低道:“承蒙先高阳王心慈,给回乡的士卒不少银钱,家父便让奴读些书,可后来家父病重,辗转来长安求医,就……”

他说着说着便要落泪,一滴泪珠落在女人裙摆上。

姜云翊眼皮一跳,终于控制不住呼吸。

什么脏东西也往她身上抹?装模作样的贱人,南郡的少年千千万,难不成都要进他阿姐府上。

是了是了,姜容婵最吃这一套,她可怜路边的猫儿狗儿,见着了便摸一把,然后带回家。

那些杂毛畜生带回去就罢,眼前这个……可是要爬床的。

耳畔却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倒也是命途多舛。”

姜容婵垂眸,想着府中是否缺人手,或者高阳的王宫是否还缺人。

她默默思索,却听见皇帝笑道:“此人眉眼有几分像齐王兄,姑母费心了。”

寿安脸上笑意被冻住,满殿炭火也捂不化。

谁不知道姜容婵当年与齐王走得近,京中一度传闻长乐公主与其父旧部,更属意母家羸弱的齐王。

涉及夺嫡,其后弯弯绕绕复杂,寿安心知这是不能碰的事。

偏皇帝陡然提及,还是云淡风轻地提。

寿安头皮发麻,唯恐皇帝误以为自己刻意去寻像齐王的少年,过来碍眼,眼皮一跳,轻叹一声。

真是可惜了好皮相,陛下如此说,自己只能忍痛送他去死了。

卫七曾听寿安赞叹:“不愧南国水乡来的,齐王肖似其母,也是这般温温柔柔的眉眼。”

像诸侯王本是好事,说明有贵人相,可见殿内氛围,卫七本能觉得危险。

尤其是皇帝,那双眼眸一错不错盯着自己,叫人后背发凉。

像是起了杀心。

姜容婵瞥了眼皇帝,“哪里像齐王兄?”

她蹙眉,紧抿着唇不欲再多言。

当年齐王惨死,姜容婵反复宽慰过自己,夺嫡本就惨烈无比,或许他有苦衷,事后想到年少兄友弟恭,也会如她一般,因物是人非而伤心。

可听他方才语气,分明无一丝伤怀。

姜云翊抬眸,望见她眼底失望之色,嘴唇微颤,无暇顾及跪着的卫七,那股杀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容婵知道自己不该流露太多情绪,起身道:“多谢姑母招待,今日天色已晚,我需得回府歇息了。”

寿安心里慌乱,连忙让郑化亲自送客,又招手示意茫然的卫七趁皇帝还没回过神,赶快躲着。

眼见阿姐真走了,姜云翊怔愣一瞬,快步跟上前去,紧随她上了马车。

将近傍晚,车内昏蒙,姜容婵看了眼皇帝,转过脸撩开车帘,像是看路边风景。

寒风顺着那道缝灌进来,她突然感觉身边人挪近了些。

一只手伸到眼前,将车帘放下,指尖无意碰到她手背。

“莫要被寒风吹着。”

“多谢陛下关怀。”

姜容婵垂眸,她从未对山君说过重话,以至于现在恼怒,也不知该怎么说。

客套的谢恩像团柳絮堵在皇帝喉咙,一路到心口。

“阿姐,我只是不喜那个面首罢了。”

姜云翊呼吸急促,伸手捉住她袖口,却陡然意识到不妥,慢慢松开。

姜容婵反问:“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不喜他?”

“自然是因为,他贪慕荣华富贵,对阿姐只有攀附之意。”

少年嗓音如敲金击玉,借夜色昏蒙她未曾抬眼看自己,便肆无忌惮盯着那张脸,从眉眼流连到唇角。

“阿姐若想择夫婿,岂能要这种心有所图之人?”

姜容婵没想过皇帝会说这番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权势在手,身边人难免有所图。

倒也不奇怪,更不值得皇帝恼怒。

“那依陛下所言,我该找何人?”姜容婵摇头,“难道那些权贵之子便无所图?无非贪图容色与权势。”

“寻一个,真心喜欢你的。”

姜容婵沉默,她不甚与那些郎君们交游,既然不曾了解,谈何彼此真心喜欢。

她叹息,“这倒是比万贯家财貌比宋玉还要难寻。”

“不难。”

少年声音幽幽,轻得像是梦呓,温声道:“会有的。”

马车在公主府前缓慢停下,他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隐没于重门之后。

长安四年前的风把她吹得越来越远,姜云翊喉咙一阵发紧,忍耐整日的怒意克制不住,翻涌至喉口。

一股股腥甜气息蔓延到舌根。

寿安府上那群为奴为婢的贱种,都想爬他阿姐的榻,借此一飞冲天,从身到心都污秽不堪。

他面无表情,轻轻叩了叩案几,吩咐随行的暗卫。

“告诉寿安,冷宫缺些做苦活的阉人。”

皇帝顿了下,似在斟酌。

“召张相今夜进宫。”

深夜。

温室殿内,皇帝一身常服,靠着凭几随意地捻着几粒香丸。

封蜡破后,异香浓郁充盈满殿。

“陛下,张相已至殿外。”

“让他进来。”

姜云翊垂下眼睫,居高临下望着那道战战兢兢的身影,心底轻嗤。

比不上外祖半分胆魄。

唯一的好处,便是比外祖听话。

少年面上含笑,指尖漫不经心敲了敲桌案,示意张相上前说话。

“张相,舅甥之间,何必总这副模样。”

张相颤颤抬头,仰视高处的皇帝,分明少年唇角翘起,可只观上半张脸无半点温和。

他俯身再拜,“臣不敢。”

“朕有要事。”姜云翊语气微顿,显出几分不耐,“不必再客套。”

“是。”

张相扶着桌案坐直了身子,小心腾挪臀腿,寻个舒服的姿势免得腿脚酸麻。

“陛下有何吩咐?”

“朕只是有一事不解,耳闻丞相博览群书,故而召卿解惑而已。”

张相舒了口气,垂首倾身:“陛下但问无妨。”

少年亦正色,将指尖残余香粉擦净,双手交叠,眼帘微抬。

君王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不问鬼神,却问——

“若朕迎皇姐为后,朝野之中可有人阻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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