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傅

张相骇然不已,眼前阵阵发黑,脱口而出:“陛下不可!”

他抬首,猝不及防直视皇帝,烛光掩映下,半张脸似笑非笑。

“连张相都反对,看来阻力颇大。”

姜云翊语气平淡,仿佛方才只是心血来潮,偶然提及,瞥了眼丞相额角冷汗,示意他喝口水再谈。

皇帝面上神色松缓,却教张相眼前闪过一张苍老的威严的脸。

僵硬扭曲发青……死不瞑目的脸。

始作俑者,正笑吟吟高坐龙椅之上,望着他。

张相心里一紧,连忙道:“倘若立后,太后多年来视殿下如亲女。”

“女儿成儿媳,太后恐怕认为不合人伦,难以接受。”

“原来并非张相有异议,”皇帝垂下眼睫,“而是太后不肯。”

张相想起太后冷淡的脸,又想起家中妻儿,斟酌再三,再拜道:“兹事体大,臣以为还需请示太后,倘若太后答允,臣无异议。”

闻言,皇帝面孔温和,微叹口气。

“朕孝顺母后,故而任命的丞相唯太后马首是瞻,也是常理。”

张相耳畔嗡鸣,听见心口声音鼓噪,皇帝的每个字都像巨锤敲着脑门。

一下两下,骨头粉碎。

他本就有些佝偻,此刻脊背柔顺弯下。

“陛下折煞老臣,陛下家事,臣岂敢有置喙,想必朝中但凡忠臣,便不会阻拦。”

姜云翊垂眸看着舅舅臣服惶恐的姿态,随手拿起案上一卷竹简。

“张相,朕记得你家中长子颇有才学,一篇《长安赋》使得人人传诵。”

不明白皇帝为何陡然转变话题,张相不敢抬头。

淡黄简牍悬于半空,握住它的手指一松,它便会直直坠落于丞相头顶。

“有人弹劾他讽刺殿宇劳民伤财,朕倒是以为,意在颂扬天家威仪,你以为呢?”

张相眼皮直抖,腮边下巴阵阵瘙痒,半晌才明白,是因汗珠不住流过。

他双手接过竹简,第一句便是说先帝政由己出,乾纲独断。

终于明白皇帝的意思,张相连忙道:“臣明日便求见太后。”

巳时,长信殿内宫人无声走过,将茶水点心布置得一应俱全,随后侍立于角落。

姜容婵坐在殿内,倒也不觉幽魂般的宫人有何奇怪。

太后素来喜静,一丝一毫的吵闹都能使其大发雷霆,还在椒房殿时,便让身边伺候的宫人调整走姿,以求无声无息。

“儿臣许久未进宫看望母后,今日终于得闲,”姜容婵望着太后,“这些是楚地送来的香料,还有绣品,想着母后或许喜欢,便进宫亲自送一趟。”

楚地山林湖泊众多,琪花瑶草数不胜数,香料繁多,楚地贵族皆爱佩香囊,着绮绣。

“阿婵费心了,只是一把老骨头,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只待你早日成亲,哀家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女官闻言上前,奉上几幅男子画像,五官身形纤毫毕现,皆是如珠玉般的样貌。

“阿婵,过来看看可有中意的?”

姜容婵上前,垂眸扫了一眼,发现除却三名张氏子弟外,还有四个与张家沾亲带故的。

最终,她凝神望向压在底下那幅。

“怎么还有少傅?”

太后也觉得自己太过心急,显得急功近利,因此语气格外柔和,原谅那声刺耳的疑惑。

“玄祈还未娶妻,为何不可做驸马?”

姜容婵眉头紧拧,饶是感念太后当初抚养照料之恩,也不免多几分不满。

她的婚事,不是拿来给张家添光彩的匾额。

昨日皇帝的话于脑中响起,姜容婵突然意动,或许她的确该沉住气,慢慢留在京城选个情投意合的男人。

太后见她不语,脸皮一烫,开始为自己辩解:“阿婵,哀家也是尽心挑拣。”

姜容婵抬眸,太后脸上擦了珍珠粉,白得像蒙层假面,轻轻一捏,面上笑意歉疚便悉数剥落。

“少傅说过,他此生不娶妻,恐怕不算良配吧。”

公主哪怕不快,也不曾出凌厉之语,但熟悉她的人皆能听出隐隐埋怨。

殿内骤然静谧,比画幅中男人的神色还要冷。

少傅玄祈,乃仅剩的辅政大臣。

先帝起于微末,十年灭四国,一统天下,为表仁慈之意,以高官厚禄召遗民入朝,尤其是德高望重,曾佩三国相印的公仪甫。

公仪甫以年迈隐居为由拒绝,之后却推荐座下弟子,年仅十六岁的浮玉公子玄祈。

姜容婵还记得初次于东宫见到玄祈的情形,少年满头白发,眉目疏冷如用冰雪濯洗过。

后面再见,便是万国来朝的盛宴上。

她客气道:“少傅,许久未见。”

他未着官服,仙风道骨,白发素衣,脖颈蜿蜒狰狞的疤痕如美玉有瑕,他却半点不遮掩,冷寂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连眉心一点红痣也寒得彻骨。

他抬手,举起金樽,饮下当日第一口酒,亦吐出当日第一句话。

“殿下,别来无恙。”

此后,二人再没有过半句对话。

姜容婵听闻,少傅亲口说愿此生孤身泛舟湖上,巫山为妻苍云为子。

太后摆明知道玄祈不可能做驸马,才讲他放进画幅中充数。

自知理亏,太后道:“阿婵来的匆忙,哀家还未将人选悉数挑出,不若——”

宫人慌乱急切之下,有轻微脚步声,打断太后所言。

“太后,张相求见。”

“让他进来。”

太后冷笑,这个弟弟窝囊不堪,皇帝敲打他一回,昨日让他进宫,他死都不肯,今日倒是殷勤,刚下朝便至长信殿。

张相在殿外,便知道姜容婵也在,进来行过礼后,半点目光不敢碰着她。

只怕控制不住想起陛下昨夜所言,一时失态露马脚。

见太后正给姜容婵看画像,张相忙不迭指着自家子侄。

“殿下,臣不但是张家家主,也是大胤忠臣,岂能放任殿下选此等男子为驸马。

这第一幅是臣长子,自幼好色,第二幅是次子,幼时遇庸医,伤了肾,恐怕已落隐疾,第三幅是臣侄儿,他母亲先前给他塞的通房有孕,家中嫌丢人瞒着外人,太后久居深宫不知此事。”

张相还想说,太后却面色铁青,呵斥道:“够了!一派胡言。”

太后额角跳得头疼,这些事她的确不甚了解。

可哪怕是亲弟弟,也没有这样拆台的,叫她往后有何面目见阿婵。

张相也不想贬低自家子弟,然而昨夜皇帝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后背阵阵冷汗。

姜容婵面上神色也淡下来,不想再多看一眼画像,轻声道:“母后,张相来访想必有要事,儿臣先告退了。”

待姜容婵离去,张相方才松缓不少,想到要说什么,喉头不住滚动。

“太后,大胤封国诸多,皆为皇族血脉,唯独高阳之主,长乐长公主乃异姓王之后,为消隐患,为何不令陛下迎她为后,顺理成章撤去高阳?”

太后听完,走到张相面前,垂眼似是思索,而后陡然抬手。

一声脆响,斥骂随之而起。

“混账东西,说出这种话也配食大胤俸禄?你敢把这话说与陛下听?”

张相一时默然,太后缓缓拧眉,目光游移不定打量他。

“这话,难不成是陛下的意思?”

太后眯着眼,想起多年前,每逢休息,长乐走到哪,太子便跟到哪。

与其说姜容婵与姜云翊亲厚,不若说是他趁着她孤身离乡,死缠烂打填补她身边每一处缝隙。

曾经,太后不觉稀奇,皇帝幼时便压力甚重,依赖给予他关怀的姜容婵也是正常。

如今,太后终于品出一丝不同寻常。

张相冷汗涔涔,算是默认,待宫人被摒退后,方才将昨夜事说出口。

“皇帝未曾封你的口,便是故意想让哀家知晓。”

太后不觉皇帝有什么真情可言,眉毛拧成川字,唇角两道深纹。

“对皇帝而言,长乐身上,有可利用之处么?”

“自然有。”张相毫不犹豫,“臣方才所言只是其中之一。”

太后稍稍放下心,宁愿相信皇帝是起利用之心,也不欲相信皇帝真起那种心思。

“你告诉皇帝歇了这份心,哀家活一日,便绝不允此事发生。”

“太后,何必呢?”张相心有戚戚,舔了下唇角,紧张道,“陛下想做什么,由着他便是。”

他将后半句“何况又不是真姐弟”咽下去。

太后脸色幽暗,嘴唇微动,像是难以启齿,跌坐回案边才缓声低语。

“你就没有想过,先帝为何待长乐那般好?”

众人皆道,是因高阳王作为先帝结拜兄弟,平乱时自愿为朝廷军断后,才遭埋伏尸骨无存,先帝心中有愧。

唯独太后觉得蹊跷,始终怀疑其中有什么秘辛。

一个正常男人,会待故人之女胜过亲生女儿百倍么?姜容婵位比诸侯王时,舞阴公主连封号也没有。

“长乐生得肖似其母,不像高阳王。”

太后语气幽幽,张相反应过来后,喉咙发出“呃呃”,半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倘若她真是先帝血脉,你我放任皇帝胡闹,便是大胤的罪人。”

张相从惊愕中回过神,终于找回了舌头,“这……这只是娘娘的揣测,并无根据。”

“谁说并无依据?”

太后轻嗤,“先帝修建陵寝时,黄肠题凑内有两口棺,矮些的那个,里头放了张苍夫人的画像。”

虽说没有名字,但的确是她无疑。

张相如遭雷劈,一阵恍惚后,听见太后一字一句如斧钺劈下。

“往后你再贪生怕死,顺着皇帝做此事,哀家便让你做个田舍翁了此残生。”

寂静宫道上,一辆马车径直向温室殿行进。

“殿下当真想好了?”云苓轻声问,“倘若无需旁人插手,奴婢便接下文会的帖子。”

姜容婵颔首,“还有其余几家递的赏梅品香的帖子,一律接下”。

那日自长信殿回府,她遣人仔细查过一番张家公子们,与张相所言并无二致。

太后闺名张寒月,人如其名,对宫中所有子嗣一视同仁的冷淡,反倒让初入长安的姜容婵觉得安慰。

后来,太后难免对同一屋檐下的孩子多上心几分,椒房殿有什么好东西都送去她那里。

思及连太后也难免将她婚事当作筹码,明晃晃夹杂私心,姜容婵愈发觉得皇帝所言甚是正确。

马车停下,姜容婵迎面碰见栾平。

“诶唷殿下今日来得巧,”栾平笑得眼角挤出细纹,“陛下整日没用膳,膳房刚送来些玉露糍,正好是殿下喜欢的。”

姜容婵蹙眉,“陛下一整日不曾用膳?”

“忙着召见朝臣,实在没这个空,”栾平笑着替皇帝开脱,如当年一般,“殿下不若进去劝一劝。”

说着话,姜容婵随栾平进殿。

皇帝眼神欣喜,匆匆步下丹陛,腰间玉佩晃动间与剑鞘相击,声音间隔愈发短,最后骤然停止。

“阿姐怎么来了?”

“我有私事同陛下说,”姜容婵犹豫,发现殿内还有个人,“现在似乎不大方便。”

闻言,满头白发的青年转头,目光在她碧玉发钗上停滞一瞬,后知后觉地行礼。

“臣见过殿下,”玄祈声音沉稳,“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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