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根学手艺的张家木工铺在城南,当年宋老根跟着学手艺的老师傅已经去了,如今掌管整个铺面的是老师傅的独生子儿,宋老根的大师兄。
张家木工铺门口挂着黑底金字的招牌,上书三个大字——木工张。整个店面铺排得很大,有六扇开合的雕花门脸,只是平常只打开两扇门,或者四扇门,少有六扇门一起打开的时候。店面宽阔,店里面也宽敞,靠左是大大小小的屏风,有竹子的有木头的,大部分只是放了底座,上面雕花的屏风也只有半个样子。
中间零散置放着八仙桌儿老爷圈椅儿,通常一个木头只摆了一个样板出来供人观赏试坐,是供主顾落定时的样板。另有一个宽阔的桌面上摆着不同质材的木头块儿,上好的檀木香木是不会摆出来的,桌面上不过是些榆木疙瘩,桐木柳木这些,再好些也只有梨木松木。桃木少有,就算得了桃木也早就被消息灵通人士定了去。
右手边单一架架子床,足有一个小房间大,除了四面的的床栏,还有大大小小的抽屉柜子在床尾一直摞起来直到床顶。大大小小的妆奁匣子一个套一个,合起来只看到一个屉面,一旦抽拉开来却是分门别类,香粉、胭脂、梳子、簪环零零总总各有所在。
张家木工铺最值钱的便是这一张架子床,用的木头不算上好,不过是几年的老榆木,难得的是做工和雕花。这张架子床可以一一拆卸开来,最是方便运输,不比桌椅大件,搬起来不重,一个人却也搬不动它。这张架子床一面雕了莲花并蒂纹,上面刷了红漆,一看就是适合新嫁娘的好东西,另一面又雕了百子戏图,形状各异的小娃娃们或是童子抱鲤鱼或是童子骑马或者童子踢球或是松下童子等等不一而足,憨态可掬。整个青山县城只有木工张能做这架子床,大户人家嫁女都会来定做一张,势必要上好的木头,一张架子床能顶铺子里半年的开销。
正月过了初八,木工张便烧了炮仗开门营业了,县里有大户人家赵老太太做寿,定了一尊麻姑献寿的屏风一尊松鹤延年的屏风不说,还额外定了一张百子图的架子床。据说是赵老太太偏疼寄居在舅家的外孙女儿,要给外孙女儿攒嫁妆。这也是宋老根的大师兄上门拜祭桂枝时,不顾宋家有丧事也叫了宋老根出来做工地缘故,宋老根力气不行,大件做不来,雕花的手艺却是不错,无论是屏风还是架子床都少不了要宋老根出力。
正月里寒气还足,木工张斜开了两扇门脸,一名留头小子在店里笼着袖子溜达。其余人等都在后院赶工。
木工张前头是铺面,后头却是一座宽大的院子,有安放木柴的库房和木匠做工的器房,还有一排供木匠们居住的小屋子。因着器房刨花啊碎木头这些易燃的引火器材多,故而饭食由他处做好了送来,整个木工张是不点火的,白日里天光足够亮才开门,晚间天稍稍擦黑就关了店铺,连灯也少点,火烛尤其紧要。
这一日正逢月底,外头日头正好,今儿在柜台看店的是宋老根大师兄的独子——张识木。张识木将四扇门儿全部打开,依靠在门边晒太阳,一名面容姣好的妇人走了进来,只见妇人穿着青色的小袄,系着酱色夹着着绯红的间色裙,越发衬得蜂腰纤细,体态婀娜。圆月似得脸庞白皙红润,一弯新月似的眉下面一双眼睛如同一汪泉水清透明亮,俏挺的鼻梁轻轻翕动着,樱桃小口一点点,饶是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皱纹,依旧美艳如同明月,照亮了整间木工张。
张识木十**岁,一时看住了竟忘记了招呼客人,这名女子在店里逛了一圈方回头看向门边问道:“这位小哥。请问靠山村的宋老根在这里吗?”
“在的,您是?”张识木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答应道。
“烦劳小哥跟宋老根说一声,就说靠山村里来人。”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最柔软的春风又像最洁净的泉水,一直浸透到人的心里。
宋老根听说村子里来人赶忙从后店出来:“谁找我?什么事?可是家里——”
“五哥,是我!”一位俏生生的女子立在店铺中,门口的太阳给她镀了一层金边,恍若神仙妃子:“我是秋月啊。”
秋月是宋老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邻家姐姐,当年秋月爹娘聘礼要得高,宋家拿不出来,宋老根那点心事压在心底,谁也不知道。
“秋月,你咋来了?”宋老根意外极了,站在店铺里搓手,好一会才说道:“这里,哦,我们出去前茶馆坐坐。”
“好。”秋月俏生生地应着,率先走出了木工张。
“这谁啊?怪好看的。”跟在宋老根后面出来的一个伙计问道。他是宋老根现在带的徒弟,看到宋老根着急忙慌地奔走出来,不放心他跟出来瞧瞧怎么回事。
“村里来捎话的。”张识木听说靠山村来的,答了一句,“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呢。”
“你小子知道什么是好看?”小徒弟打趣了他一句,转身回后院忙活去了。
宋老根带着秋月来到巷子口的茶馆。这条巷子有木工铺,有瓷器铺,都是大铺子,大宗的生意也多。因而巷子口开着一家茶馆,茶馆设了不同的单间,方便客人歇脚也方便不同的客人商谈生意。
“五哥。”秋月坐了下来,一双俏生生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宋老根。
“秋月姐,我哪是什么五哥,”宋老根苦笑,秋月其实要年长宋老根一两岁:“你看着比我年轻多了,看起来比我后生多了。”
“五哥,你就叫我秋月吧。我听说嫂子去了。”秋月拢了拢鬓角散落的发丝,将头上插着的梳子拿下来重新抿了一下头发,方才说道:“你要节哀。”
“是,留下几个孩子。”宋老根沉默了一阵,叫了两碟点心一壶茶继续说道:“不说我了,你怎地来了,来找我有事?家里要添置什么家具吗?要不要量尺寸?”
秋月笑着摇了摇头:“我,我家的走了有几年了,留下两个孩子都大了,都在学堂读书呢。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你——”宋老根惊了一下,秋月的事村子里很少人说,秋月夫家是镇上的大户,往日更是和靠山村的村民没有什么来往。宋老根低着头给秋月倒了一杯茶才说道:“你现在还好吧?家里,婆家人待你还好吗?”
“婆家早将我分家分出来了,”秋月抬起脸,笑得有点凄凉,“如今我一个人。”
宋老根有些心疼地看着秋月半晌才道:“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苦了你了。”宋老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将点心往秋月面前递了递:“你吃点心。”
秋月拿起一块点心用帕子托着吃了才说明来意:“其实,我是听说春芽会育早稻,想让你跟春芽说一下,我也学学。”
“你才几亩地,回头我让春芽把苗给你育了。”宋老根想也没想地说道,“你哪里下过地,干不来这等粗重活计。”
“我想先种两亩试试。”秋月抿嘴笑了一下,“我哪里就精贵得干不了活了呢。再说家里有长工,春芽来教一下长工就行。”
“行,回头我捎话回去,让她多育两亩苗,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宋老根拍着胸脯保证道:“你安心在家等着。”
“五哥,会不会太麻烦了?”秋月说完小嘴紧抿着,她稍显迟疑地问道。
“不会的,她在家里闲着也是淘气。”宋老根不当回事,“春芽从小会种地,跟你不一样。”宋老根想解释一番是什么不一样,又觉得怎么也说不好,干脆抱着茶杯对着秋月笑。
“五哥,你现在在这里是?”秋月说定了秧苗的事放下心来,这才有空关心起宋老根在木工张的事来。
“这个铺子是我大师兄开的,我在这里帮着带带徒弟,小件徒弟们做还行,大家伙还是要自己动手。”宋老根颇有点得意道:“我在这里十多年了,老掌柜是我的师傅。”
“原来是这样,你现在也开始带徒弟,那岂不是大师傅了?”秋月惊喜地问道,仿佛宋老根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都是大师兄抬爱。”宋老根摸摸脑袋,嘿嘿笑了,又端起茶杯来喝茶,才发现茶杯早就空了。秋月好笑地看着宋老根,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哎,哎,好,好。”宋老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将手里的茶杯递了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轻声细语地说一些儿时趣事。门外的太阳由头顶转向了西,茶博士来添了两回水,两碟子点心也吃得精光,秋月着才站起来说道:“呀,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花朝节我再来听你消息。”
“好,下次来我带你去吃林家小炒。”宋老根跟着站了起来,从兜里找出铜子付了账,才带着秋月出门。
宋老根殷勤地将秋月送到南门车马行,给秋月单独叫了一辆马车,将路钱付清交代车夫一直送到家,路上不要载其他客人,这才扶着秋月上马车。
宋老根看着马车走远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转回木工张,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赶去宋盐菜,让宋老四捎话回去多育两亩秧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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