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目光

再次醒来时,江浸月独自坐在一架规格很小的马车上。

她掀开车帘,发现周围环境很陌生,视野开阔,马儿踢踏踢踏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花辞在前边驾车,江浸月轻轻叫了他一声。

“嗯,我在。”花辞声音很闷,“你再休息会儿,马上就到了。”

花辞没说要去哪儿,江浸月也没问。

就像在岐岚山时,花辞也很少问江浸月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或许是因为毫无根源的十足的信任,或许是因为,反正是陌生的地方,问了也没用,到了就知道了。

那时候花辞对她很放心,丝毫不怕她把自己卖了。

如今江浸月亦然。

不多时,他们在一片林子里停下,江浸月下了车,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平时这个时候,她和花辞不为人知的深夜回思早已结束,进入和周公都下棋的第三回合。

林中静悄悄的,花辞拴好马,抬手一指,“我们要去那儿。”

江浸月被眼泪模糊了视线,闻言擦擦眼睛,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去哪儿?”

“粮仓。”

江浸月:“……啊?”

又是林子又是旷野的,简直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这地方哪儿有粮仓?

江浸月定睛一看。

嘿呦,还真有。

乍一看比红薯还小。

江浸月:“……”

车停这么远显然是要掩人耳目。

江浸月越发觉得花辞要带着自己不干好事,但她不后悔,甚至隐隐有些激动。

预感即将揭开某些尘封已久的秘密,或者即将见证什么伟大历史时,人总是会莫名其妙感到激动。

她单纯觉得这段步行距离很匪夷所思。

“我们还要走那——”江浸月两手合十,张开再张开,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震惊,“——那么远的距离?”

江浸月用“我疯了还是你疯了”的眼神看向花辞,“这三更半夜,寒风呼啸的?”

花辞似乎也觉得不妥,本该美美躺在被窝做梦的时间,他把人拉出来,一路颠簸还要长途跋涉,“那……我背着你?”

“哎……算了,走吧。”

江浸月二话不说抬脚就走,没看到花辞失落的神情。

这地方视野开阔除去是郊野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这里都是农耕地。

大多地块翻过土,有些似乎种了种子,不过没有发芽。

江浸月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但她不知道花辞为什么带她来,还是粮仓那种重要的地方。

她不知道,也不去想。

一来,江浸月本身性格使然,在大多数时候,她不是什么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二来,她是真的又冷又困,脑子实在转不动了。

江浸月混沌地在前边走着,花辞跟在她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警惕地观察周围。

待到粮仓变成冬瓜大小,江浸月实在是睁不开眼了。

花辞又提出背着她,江浸月毫不扭捏地张开手臂。

这次他们更加默契,江浸月压着花辞肩膀跳上去,花辞的手臂摆在合适的位置,江浸月落下时正好是她舒服的姿势。

江浸月侧头压在花辞肩上,呼出的温暖鼻息一丝不落地落在他脖颈上。

在这一瞬间,花辞觉得天地间安静了下来。

他暂停蓄势待发的警戒,目光轻松地落在远方。

花辞只能听见他和江浸月的心跳声,以相同的频率跳动。

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如此紧密。

时光怎么就不能停止呢?

花辞悲哀地想。

江浸月忽然笑了笑,花辞的世界里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有些累,但语气欢快。

“花辞花辞,咱俩好久没这么晚一起出来玩啦。如果你早些说,我白天的时候一定多补会儿觉。”

花辞勾了勾嘴角,视线又变得模糊,“怪我。”

“哼哼。”

花辞咽下喉咙里的酸涩,把江浸月往上颠了颠,“季望。”

江浸月似乎是忘了自己这个假名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不过不能怪她,如果此时有人叫她“江浸月”,她也依旧反应不过来。

花辞又叫了一次,“季望。”

“嗯?”花辞很少这样叫自己,江浸月有些疑惑,鼻音很重,“怎么啦?”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夜深人静,花辞的声音也很轻。

“去呗,”江浸月道,困倦的声音响在花辞耳侧,好似呢喃,“我们现在不正在往那儿赶吗?”

不是这里,花辞心道。

我根本不想带你来这儿。

我想带你去南沿山,去见高高,去看日出,随便去哪儿,都不是这里。

可是我必须这样。

因为你说过,你讨厌被欺骗。

花辞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却突兀地转了个圈,“如果你今天晚上有什么疑惑,可不可以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问?”

江浸月理所当然地认为明晚再问,多一天少一天的,她无所谓,“好呀。”

————

江浸月睡醒后睁眼前,习惯性先翻个身。

——条件允许的话。

迷迷糊糊中,江浸月下意识轻微翻了翻,结果丝毫动弹不得,她被卡得严严实实。

江浸月睁开眼,左右看了看,简直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

如果没看错的话,她竟然睡在一棵树上。

江浸月第一个念头是,她怎么睡得这么死,这几年不都是一有动静就醒的吗。

第二个念头是,花辞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背着睡着的她爬上来。

除此之外江浸月别无他想,她丝毫不害怕,也不觉得奇怪。

阿杳是只猫,虽然大了点,但的确是只猫。

猫喜欢爬树,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阿杳自然也不例外,江浸月硬贴着她,自然也不少上树,在树上睡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江浸月坐起身,发现这棵树并不高,但是树冠很大,即使在冬天也枝繁叶茂。

视线左右找了找,江浸月透过枝叶缝隙,看见不远处聚集的圆形尖顶粮仓,约莫有百十个。

据花辞说,近些年粮灾,朝廷像疯了一般逐年增加赋税,压榨南方某些州府,不管百姓死活只在乎能不能填饱皇家肚子,拆东墙补西墙,弄得大泱南崩北溃,上下千疮百孔没一块好肉。

南方起初忍气吞声,但朝廷非但不心怀感激,反而变本加厉,赋税半月一变,朝令夕改,百姓怒火中烧。

南方有个身份地位不尴不尬的州,名为烟州,数十年前作为讨好礼物被大泱送了出去,结果因为太寒酸没被讨好的那方看上被拒收退回,它不要大泱也不要,大泱也嫌弃它掉面。

但那是块有人居住的土地,又不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能摔了融了剪了烧了,就这么被丢在一旁任其自生自灭。

谁知烟州不仅没有玩死自己,反而靠着经商耕作发展成了不可小觑的一方势力。

对朝廷积怨已久的南方州府掀翻了牌桌,转头投向烟州的怀抱,粮不送了税不交了,反了反了全反了,你连饭都吃不饱了还有力气来讨伐我吗?

朝廷本就不坚实的框架愈发摇摇欲坠。

各大世家在默许下开始自救,其中白家的成果最为显著。

粮仓群里的存粮肩负着供应京州及其周围十余个州府粮食的重任,地位崇高。

江浸月坐着醒盹,感叹花辞和白家做成了一件好伟大的事。

而自己在此前还怀疑他们,真是惭愧。

只是……花辞去哪儿了?

想着想着,身下就发出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花辞没有依靠手部力量,三下五除二地轻松登上来,他轻轻喘息着,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见江浸月醒着,他抓住她的手臂,往她怀里塞了个东西,语速极快地说,“季望,我先带你回去。”

江浸月抱着花辞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汤婆子:“……啥?”

啥都没干呢就回去,吹了一晚上风,合着就是换了地方睡了两觉啊?

江浸月迷迷糊糊,下意识问,“啊?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花辞不知道怎么解释。

情况有变,在花辞和白琛的计划中,烧毁粮仓在一个时辰之后才动手,可他在周围发现了不属于他们的人,尽管已经处理掉了,可花辞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在阳光下发现了一只老鼠,花辞不会天真地认为它跑错了地方。

——这说明在看不见的阴暗处,老鼠已经多得挤不下了。

好在江浸月方才虽然困,但记忆没有缺失,她想起自己答应了花辞,无论今晚有什么疑惑都明天再问。

她伸出手,笑盈盈的,“明天再问你,走呗。”

花辞递给江浸月一方覆面的黑巾,江浸月没接,意味深长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看得花辞心惊。

在花辞手抖的前一刻,江浸月轻笑一声,接过那黑巾,熟练戴好。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掀着眼皮,平静地看着花辞。

江浸月的眼睛生得漂亮,遮住其余五官后,眼睛便更为出彩。

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任何人都不忍心让它们看见脏污。

这一眼带着审视,带着剖查。

那目光像安静的湖泊,深而远,隔开天空和山脉,也将花辞隔离在外。

花辞心如擂鼓,他觉得,江浸月已经从今晚的反常里把他看透。

他的心脏被这目光紧紧攥住。

差一点就要跪地求饶。

然后他看到了月亮。

江浸月弯着眼睛,轻轻拍了拍花辞肩膀,像是安慰。

他们在岐岚山时就很有默契,凡是需要合作的事情,总是很快就能配合得得心应手。

花辞背着江浸月,轻盈地跳下树。

安稳落地。

花辞却被江浸月的一席话钉在原地。

她叹息似地开口,“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这样出来玩吗,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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