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年关将至,这一天,都城长安与河东绛州都飘起雪。
绛州地方好,住着天下第一大世家,河东叶家。叶家几百年家学绵延,单说本朝,就出过一位太师一位太傅,有大儒有武将,有贵妃有驸马,还有诸多官场小鱼。
到了这一代,仍是人丁兴旺,各支都欣欣向荣,唯一比较闲散的,就是叶禹一家。
叶禹年轻时在长安做官,颇得皇帝宠爱,正是青云直上时,忽然急流勇退,辞官回河东教书。
回来时不止带了妻子儿女,还带回一个养子,叫陆辞。
叶家跟京兆陆家关系向来好,这孩子姓陆,虽然没人打探出具体身世来,但想必出身不差,只是大约牵扯到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例如哪家闺阁姑娘未婚先生了小孩,所以不便声张。
小孩晃晃悠悠年岁长起来,叶禹夫妇待他极好,他上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谁都比不上他受宠。
好在陆辞自律,在学堂读书时,向来名列前茅,没让人怎么操心。
他自己长到十七岁,顺心如意,一直在河东待着做要风得风的世家子,要说志向,也是有的,只是父母一直不同意让他上京谋前程,似乎对他溺爱过头,只希望他安分做个逍遥公子。
他为这件事愁闷许久,大约是生活太顺,所以越不给他的东西,他越想要。
这日天上降雪,细碎雪花堆叠一层,一大早,陆辞刚睁开眼,就听到院子外面吵吵闹闹,都传到他屋里来。小厮过来帮他穿衣服,他随口问:“外面怎么了,声音这么大。”
小厮殷勤回答:“是何家公子又上门来要提亲,夫人不肯,叫人送客,结果姑娘出去闹,跟人打起来了。”
他站起身整理衣袖,详细问:“姐姐跟哪边打起来了,她帮谁?”
“当然是打我们的人,大小姐胳膊肘往外拐,整个人都向着何公子,真不知图什么!”小厮带着几分愤愤不平说。
陆辞倒没有太大反应,听外面动静就在他院口,便说:“她从小就死心眼,走,我们去看看。”
他走出门时,外面已经打到尾声,武艺高强的叶家大小姐叶灵不见踪影,只剩家仆垂头丧气收拾战局,叶夫人扶着额头骂:“一个赛一个的没良心!”
陆辞到旁边劝:“母亲,别生气了,姐姐一贯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肯定改不过来。她人呢?”
叶夫人头晕目眩,摇头叹气:“管不了,她跟人跑了!”
陆辞惊讶:“姐姐决心这么大?”
“她就认定这小子了,有什么好啊,空有一副好皮囊,这么大年纪了一点建树都没有,既不求学也不从军,一看就不可靠,气煞我。”叶夫人眼眶发红,又气又伤心。
陆辞还想安慰,她更难过:“我们家不缺钱不缺名,只希望她找个勤学的人,谁知她这么肤浅,只看外表,气死我哟!”
叶大小姐与何家公子私相授受快一年了,两边家里都不乐意,叶家希望嫁个有学识的,何家希望娶个贤淑的,再加上叶家在河东权势滔天,向来欺压着何家,因此虽然表面是一门好亲事,但谁家都不高兴。
这事磨了许久,叶大小姐脾气硬,死不低头,非嫁不可,连带着纨绔何公子都坚定起来,摆出做一对亡命鸳鸯的决心。
陆辞只能安慰叶夫人:“母亲别生气,你现在越阻止,姐姐越来脾气。不如慢慢拖着,总之你不同意,姐姐也是成不了的。”
如果未经父母同意,直接成亲,按国朝律法,是要判罪的。
本来陆辞应当支持姐姐,但男方名声实在差劲,陆辞不愿意替他说话,只希望姐姐能尽快醒过来。
叶夫人叹着气,由侍女搀扶着,移步往回走,不再提伤心事,转而问陆辞:“今日学堂休息,你也不多睡会儿,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笑着说:“我听闻如果在京城的弘文馆读书,不论节日假日,都有人坐在里面手不释卷。京中的读书人尚且如此,我也想多下点功夫在读书上。”
叶夫人略微僵了一下:“你不用这么努力,有家里的荫庇,你可以过得很轻松。”
他跟着叶夫人走:“那怎么行,天底下哪个读书人不想为功名努力,我不能放纵。”
叶夫人心头更堵得慌,心烦意乱,没力气跟他周旋,逃避地挥挥手:“那你去吧,我不管你了。”
她不配合,陆辞也不逼她,说声失礼,就去吃早饭准备去读书。
这一天注定多事,吃过饭,雪落得更大,屋里火炉热到头昏,陆辞推开侧面一扇窗,窗台落下乖乖一层厚雪,他伸手去触,指尖冰凉,胡乱写了自己的名字。
安静到下午时分,前面又一阵喧闹,吵得他看不进去书,心中有几分恼,问:“外面又怎么了?”
小厮应声去打探,不一会儿,来回话说:“又是大小姐,她骗夫人说有孕,虽然很快被拆穿,但还是气到了夫人。”
陆辞扣下书,思虑一番,起身说:“我再去看看,她俩脾气都硬,免得真冲撞起来。”
小厮连忙替他拿来外出的披风,还不及披上,他就跨出门了。
来到前堂时,里面一团乱,叶禹和叶夫人在上方坐着,叶夫人扶住脑袋,连声叹气,大小姐跪在下面,一脸倔强。
陆辞出声调解说:“姐姐,有话好好说,怎么又做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大小姐哼一声:“这事没什么好商量,如果你们执意不肯,那我只好——”
她大义凛然,忽然掏出一个瓷瓶,举起来说:“那我只好喝下这瓶毒药,到地下与何郎做一对光明夫妻!”
陆辞离她近,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拿在身后,吃惊说:“就为了他,值得吗?姐姐你不要冲动!”
大小姐义无反顾仰着头:“我不怕死,今天我要么嫁,要么死,这瓶药喝下去,一个时辰内就会死。”
上面的叶夫人喘息更粗,痛恨到极点,冲陆辞喊:“阿辞,把药给我!”
陆辞依言拿过去递给她,她接过后打开一看,里面装满呛人药水,黑乎乎大半瓶,她怒意上头,根本控制不住,对着女儿发火:“好,是我耽误你幸福,你去嫁人,我死!”
话音未落,她抬起瓷瓶一口饮尽剧毒的药水,随后一把将瓶子砸在地上,飞溅一地碎片。她眼眶里颤巍巍还有泪,瞪着直视叶灵。
叶灵吃惊地张开嘴,无意识呼一声:“母亲?”
她这一下动作极快,身旁几个人都被吓傻,更别提阻拦,叶禹立即跳起来,大吼:“解药呢,解药在哪里!”
叶灵喃喃说:“没有解药……”
母亲的举动太过震撼,她原先的气势都消失,只剩下惊愕。
叶禹愤恨交加,声嘶力竭骂她:“你给我滚!”
说罢推旁边的人:“快去叫医生过来!”
陆辞和他一齐围在叶夫人身边,努力安抚她,她泪流满面,还在控诉叶灵:“我哪里对你不好,从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跟你商量着来,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你才会后悔!”
叶灵错愕摇头,声音已经惊吓到极低,无力地辩解:“我不是……”
她们母女性格极其相似,都是绝不妥协的类型,叶灵没料到母亲这么决绝。
叶禹暴跳如雷,大半生没这么失态过,反倒是叶夫人缓缓吐着气说:“夫君,与你相伴这些年,难为你一直容忍我的坏脾气。”
“什么容忍,不许说这种话!”叶禹急红了眼。
她还想与叶禹叙叙旧日情分,猛然记起更重要的事,转头看陆辞。
他也眼睛湿润地干着急:“母亲有什么要吩咐的?”
她长长叹一口气,压到他耳边低声说:“我总归要死了,没什么好瞒着你,你不是一直诧异,我为什么阻拦你去长安吗。”
陆辞直觉有什么惊天的事情,屏息听着。
“因为你的身世,阿辞,你原本不该姓陆,而是姓李——”
她声音极低,只有陆辞能听见,连旁边的侍女都听不清。叶禹猜测到她想说什么,神色复杂。刚说到一半,下方的叶灵终于回过神,委委屈屈说:“母亲,我错了,这瓶不是毒药,是陈醋。”
“……”
整个正堂内,气氛一片凝滞。
侍女引着医生匆匆过来,医生俯身问:“夫人现在觉得怎么样?”
叶灵低着头吸吸鼻子:“哎哟,我本来只想吓唬你们,谁知道你会抢过去喝。我现在知道,母亲是真的为我考虑,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我会重新想想……”
陆辞眨眨眼,问:“母亲,你刚才一定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几方声音围绕,叶禹扶住夫人的手,撑着不让她晕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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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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