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把叶灵扔回院子里思过，正堂仆从散开，只剩下几个贴身服侍的。叶夫人躲避着要走，陆辞追着问：“母亲，长安城姓李的有好几家，我是哪一家的，为什么不能回长安，我家人不要我吗？”

叶夫人背过身朝叶禹怀里躲，陆辞转而问叶禹：“哪一家姓李的？”

叶禹含糊不清，想糊弄过去，陆辞满脸期待：“你们如果不说，我自己想办法上京，找到圣上那里去问。”

姓叶的跟皇帝家关系向来好，陆辞小时候还得过皇帝赠送的礼物，因此敢有这种打算。

叶禹阻止说：“不行，找圣上就都完了。”

“为什么，难道，跟圣上有关系——”陆辞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眼看实在避不过，叶禹挥手遣退下人，等到厅中再没有其他人，才不情不愿地说：“阿辞，你应当知道，当今的太子殿下，跟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陆辞受到惊吓，眉毛拧成困惑的形状。

“当今的皇后娘娘，也姓陆。”

陆皇后年轻的时候，与叶夫人交好，两个人亲密无间，连进宫与出嫁的日子都没差多少。陆皇后刚进宫，做的是陆贵妃，当时后宫争斗十分凶残，本朝女子心气都高，一争起来，那争的不是后位，而是皇位。

那时先皇后母家手握重兵，她野心勃勃，意图效仿武则天，但可惜才略没有武后的一半，只有手段狠辣，摧残起皇嗣来毫不手软，亲手掐死了陆贵妃的第一个孩子。

亲眼见自己小小的骨肉被残忍害死，陆贵妃一蹶不振，很是萎靡了一段时间，惹得皇帝怜惜，精心调养一年后，她又有孕了。

那时叶夫人生过两个孩子，怀上第三胎，她们时间相似，经常聚在一起交流，最终就在叶府，两个人奇迹般的在同一天生产。

陆贵妃生完孩子，悲喜交加，情绪顿时崩溃，哭着求叶夫人把这个小孩带走，免得他也像夭折的哥哥一样遭遇不测。

她哭得实在悲恸，叶夫人起了恻隐之心，就给她出一个昏招，将两个小孩调换，本该是皇子的陆辞进了叶家，本该是逍遥世家子的李欢玉进了皇宫。

听到这里，陆辞一脸不能理解的表情：“母亲，你也太无私了，帮别人养孩子就算了，还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去受难？”

叶夫人埋头说：“因为欢玉她是……我们当时想着，她不能继位，换成她进宫会安全一些，但没想到……”

她吞吞吐吐还有隐瞒，陆辞没听明白：“他是什么？”

叶禹接着说：“但当时情景太混乱，等贵妃把欢玉抱回宫，先前跟随她的宫人已经向陛下禀报喜讯，说她诞下皇子。陛下看过欢玉，非常高兴，当即许诺，等处理完前朝的事情，废了先皇后，就封贵妃为后，欢玉只要平安长大，就是太子。”

叶夫人配合补充：“当时贵妃情绪非常不稳，医官说她如果落下心病，终生难愈。我们为了安慰她，才出这个招，原本只打算换一段时间，再向陛下解释清楚，他向来怜爱贵妃，应当会体谅。但突然这件事涉及到了储君，而且我们没有退路了。”

新生儿大多长得差不多，就算皇帝见过李欢玉一面，要换也不是难题，但巧就巧在，李欢玉右手手腕处有一块小胎记，粉嫩一小团，轮廓模糊，皇帝金口玉言，开口说这是一朵牡丹。

有了这个特征在，再想把他俩调换，实在艰难。而且有丧子的前车之鉴，皇帝派人来重重守护陆贵妃，不准任何人擅自接近她。

陆辞还是觉得其中有没说清楚的地方，但这一堆惊骇的事情砸下来，他晕头转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质疑。

叶夫人继续说：“一路阴差阳错，各种巧合之下，欢玉就做了太子。你在我们家待着，我们不敢把你认做儿子，只能说是养子。最开始因为犹豫和害怕，况且宫里宫外消息不通，谁也不敢贸然挑明。再加上那段时间朝堂动荡，不知多少人盯着我们家，稍有差池，就会有人来借题发挥。”

叶禹点头：“后来等欢玉敕封为太子，我们更是不敢说，拖的时间越久，罪名越大，最开始说清楚就好的事情，现在变成夷三族的大罪。”

陆辞更加疑惑：“那为什么现在你们又愿意告诉我？”

他俩对视一眼，叶夫人怅然说：“因为这件事瞒不了一辈子，欢玉总会被发现的，我们最近也在商议，或许，该是让你去纠正过来。”

他好歹是真正的皇长子，皇帝再生气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叶夫人解释说：“这件事错在我们几个长辈，但结果要你们承担，是我们对不起你。可若现在揭发，欢玉必然难逃一死。”

虽然对皇子动手是夷三族的大罪，但皇帝如果株连姓叶的，那莫说河东，整个朝堂恐怕都要大乱，不说牵连的贵族有几家，只说叶禹的门生，都能跪下一城门去求情。所以如果降罪，恐怕只有李欢玉要送命。

陆辞听明白了：“母亲希望我找到一个办法，既能把身份换过来，又保证两个人都安全？”

叶夫人应答说：“是，我也知道这件事里你是彻底的受害人，但是欢玉并非故意要霸占你的位置，她也过得不易——”

“他会有什么不易，我在河东都听说他在长安城吃喝玩乐，什么正事不做，这般不上进，陛下还宠着他不肯换储，哪里会不容易？”陆辞带几分怨气说。

要是储君的位置是他的，他绝对不会这样糟蹋。

“你不知道，她……唉，阿辞，总归是我们不好，你不要迁怒她，如果可以，就用我的命来换下欢玉吧。”

陆辞劝阻说：“母亲别说这种话了，我也不是要怎么他。依我看，既然错了这么多年，就错下去吧，现在换，难于登天，稍有不慎还要送命，就算换成了，陛下不见得会叫我去做太子，朝臣也不一定同意，这里面变数太多，我觉得还是算了。”

他头脑清醒，稍微一想，就把利弊捋清楚了。

这也归功于他十几年来的人生一切顺利，没有什么不满足，父母姐弟都待他极好，想到这件事可能牵扯到他们的性命，陆辞于心不忍。

他释然了，自己都佩服起自己的大度，叶夫人却说：“不行，必须换过来。”

“为什么？”陆辞莫名其妙。

“因为……”叶夫人欲言又止，“欢玉她瞒不了多久，她，身体有缺陷。”

“什么缺陷？”陆辞追问。

叶禹和夫人面面相觑，搜寻合适的措辞，在这段尴尬的沉默中，陆辞慢慢明白过来：“不会吧？”

“她如今到了娶亲的年纪，恐怕撑不了多久，阿辞，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叶夫人望着他，看一遍他的眉眼，又后悔起来，补救说，“但你要是不愿意，我们肯定不逼你，唉，就当没有这回事。”

她瞻前顾后，两个儿子都想保。

陆辞从头想一遍，问：“皇后娘娘那边是什么意思，如果她不想换回来，我们努力也没用，肯定会跟她有冲突。”

“她最近几个月来信时，总会提到这方面的事情，有一次还说，希望我们送阿灵进东宫，保证许她做个太子妃。”

“那怎么行。”陆辞一口拒绝，“把姐姐送进去，后半生都搭上，还说不定要被牵连问罪。你说得对，瞒不了一辈子，这件事不能再牵扯更多的人，大不了，我先去长安看看情况。无论如何，我肯定是安全的，陛下不会怪罪到我身上。”

叶夫人眼中迸发出一点希望：“你愿意去？”

随即又忧心：“皇后娘娘是你亲娘，想必不会害你，但欢玉是什么秉性，我们并不清楚，你还是要防着点她，万一她想对你不利……要不还是别去了，我怕你吃亏。”

李欢玉在宫里长大，生长环境不好，周围群狼环伺，大约是个有心机的，陆辞不一样，风光霁月坦坦荡荡，叶夫人摇摆不定，不管哪个决定，她都觉得有危险。

然而陆辞被勾起兴致之后就没法打消上京的念头，他下定决心说：“我去看看总是好的，总不能这辈子我都没去过长安，没见过我亲生父母吧？”

叶夫人不知该怎么阻止，手不由伸出去握住叶禹，希望他拿个主意。但陆辞去意已决，之后无论怎么商量，他都坚定要走。

拗不过他，叶禹夫妇无法，半推半就，决定过完年节，就送他出门上京。

叶禹在皇帝那里还有些面子，他写一封信，向皇帝讨个差事给陆辞做。但他心虚，只敢讨些初级的，因此一封推荐的信写得曲折客套，费了好几天功夫才写好。

长安与河东不算远，气候与口味不需要适应，行李也没带多少，陆辞的想法是带够钱就行了，等到京城，先去借住在亲戚家，再置办住的地方。

过年时不少亲戚都回河东老家，一提起陆辞要去长安，个个热情非凡，他四叔尤为好客，不由分说跟他约好，先住四叔家。

叶家大小姐的婚事也终于搅黄，叶灵跟何公子说不成亲了，第二天何公子跑去河边表演跳河，救上来之后缓了两天，看叶灵态度坚定，随即又去祸害别家姑娘。

于是这一次年夜饭吃得格外香，一家人其乐融融，唯一的惆怅是陆辞要离家。

陆辞这个年龄的世家青年人，除去顽劣不堪的，其余大部分都聚到长安去找机会，因此他说上京，没人反对，众人都热情介绍长安官场，正月里一个月，他已经要把长安朝堂背熟了。

他着重多问了问李欢玉的情况，叔伯们提起这个半废不废的皇太子，都要悄悄摇头。

李欢玉如今的位置岌岌可危，除了他，皇后还生了两个儿子，个个长得高大威风，是本朝最崇尚的长相类型，还文韬武略十分凶猛。

只有李欢玉是个不上进的，不仅流连玩乐，身形还矮小，本朝风气，无论男女都非常看重外表，他除了潇洒，没有其他优势，从里到外都垮，朝臣一片哀叹替皇帝忧心。

好在，目前皇帝还对他不离不弃，两个弟弟像公孔雀开屏一样花枝招展卖力至极，皇帝还是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李欢玉，按住他不松手。

夜深人静时，有个年纪大的长辈拉着陆辞的手，说到伤心处，拍拍他手背，大逆不道说：“太子殿下他啊，真是投错了胎！”

陆辞心想，倒不是投错，是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