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过完年节与上元,二月初四,陆辞准备上京。

临行前,拜别父母,叶夫人掏出来一个镯子,塞到他手里:“这是当年皇后娘娘打的一对双龙镯子,另一只在太子殿下那里,这只给你。”

手镯是一片纯金的雕龙,弯起来扁薄,陆辞拿起来在手腕比一比,太细了,戴不上去,而且风格浮夸,不适合他这种清风霁月的读书人。于是收起来感叹:“母亲,你也太能藏了。”

悄悄收着藏了十几年才拿出来,够沉得住气。

叶夫人眼圈红红,再三嘱咐他万事小心不要冲动,自己的安危最重要。陆辞连连答应,反复保证,最后才在家里人不舍的目光中出发了。

河东到长安路程不远,路上正是早春时节,风柔日光暖,官道边尽是葱绿生机,顺顺利利走了七八天,这一日下午时,家仆告诉他,日落前就可以抵达长安城。

陆辞一路轻装快马,到长安附近,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叫家仆拿好文书,准备进城的检查。

官道宽阔坦途,越到长安,人群越热闹,既有上京的读书人,也有各地商队,包括有胡人、波斯人,甚至是偶尔看到大秦人和昆仑奴,陆辞对长安的期待越来越盛。

主路两边有起伏的山丘,下午时分正是最拥挤,闹闹嚷嚷前行着,商家讲究和气生财,也不着急,慢悠悠向前晃。

吵闹但平和的队伍行进没多远,忽然后面一阵急骤马蹄声,一队人急行奔过来,为首一人大喊:“前面的人快让开,耽误我们时间,你们可担不起责任!”

前面诸人虽然挤,但没人抢路,听到这话,陆辞旁边一队胡商里有人喊:“你们是什么人,报上名头再来插队!”

后方马车堆挤,那人行不过来,恼怒说:“是你惹不起的人,快快让路!”

胡商哼一声,说:“只你们来头大吗,我们也惹不起,告诉你,我们是给长安城的皇帝陛下进贡香料,你慢慢跟在后面等着吧!”

队中有人乐呵呵添油加醋:“不如说说你是哪一家,等我们进城见了陛下,好好在他面前赞美几句!”

后面喊话那人气急败坏说一声放肆,胡商队伍爱笑,不少人爆出嘲讽笑声,陆辞也弯了弯唇角,不管是哪一家,在长安城这么放肆,必然是个蠢货。

堵在后面的人乱哄哄一阵,胡商队伍故意走得更慢,嘈杂片刻后,后面有人喊:“哎你做什么,哎呀!”

连着好几个人喊起来,陆辞回头一看,马队里一个人踢着马凌空跃起,直直向前,踩着商队里的脑袋向前飞。

这人衣着不凡,一身暗紫衣袍,想必是个皇亲贵胄,身轻如燕动作干脆利落,看起来轻功上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蹙着眉,似乎着急赶时间,一刻都不愿意等。

商队本来就拥挤,顷刻间一个接一个脑袋被他踩过去,抱着头对他破口大骂,这种羞辱人的动作,哪个也忍不了。

临到队伍最前方,胡商这边最佳位置上是一位穿着纱衣的胡姬美人,她在马上惊慌失措,双眸柔弱,楚楚可怜,不知道怎么躲,空中飞的那少年脚下步法一换,改为踩到陆辞的家仆头上,直直朝陆辞过来。

陆辞看准他出步的时机,当即用巧劲甩鞭,在逼仄路中稍微移开几步,少年脸色一变,脚尖尽力向前探,但空中停留的时间不过片刻,他身体一闪,扑通一声栽倒在陆辞马下。

少年结结实实磕到地上,发出一声□□与土地碰撞的闷响,结实震颤,想必摔得很疼,后面他的护卫隔着一段距离大喊:“公子!没事吧!”

他就落到马蹄下,惊慌中翻滚两下避开马,撑着地面瘸着站起来,灰头土脸呛咳着,来势汹汹指责陆辞:“你为什么要躲!”

陆辞在马上,人高马大,俯视看清那少年模样,又听到他带着怒气也掩盖不住的清亮声音,心里直叫不好。

这不是一个少年,是个女扮男装的妹妹。

她一身尘土狼狈不堪,却掩不住通身贵气,昂扬模样一看就是被宠惯,身形亭亭玉立一个,虽然穿着男装不施粉黛,但相貌张扬,眼如桃花脸蛋明净,分明是个少女。

只是她不讲道理在先,陆辞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情,只说:“我不躲,还等着你踩吗?小公子,可不能这样羞辱人。”

她冷哼一声,傲慢又理所应当说:“羞辱你又怎么样,踩你是你的荣幸,天底下不知多少人想把脑袋送给我踩。”

陆辞摇摇头,劝道:“你这样嚣张跋扈,会给自己招惹祸端的。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想被你踩,但我不愿意。”

后面她的人硬挤过来,与商队起了冲突,她揉着脑袋,睨陆辞一眼,冲后面的人喊:“没一个中用的,我先走了,你们慢慢挪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她长得好看,陆辞被她睨一眼,竟也不觉得生气。不同于旁人的胡搅蛮缠,她讲话干脆利落,动作开阔,一身气度出来,无名让人觉得,她就该是这种张扬作风。

胡商队伍不依不饶,领头一个在马上喊:“抓住她给点教训!”

几个卫士立即下马冲过去,她躲避着喊:“别烦,我急着进城!”

卫士当然不会听她的,正此时她的护卫冲出来两个,不要命地冲过来保护她,一口一个大胆贼人,气焰都嚣张得不行。

她烦闷地甩开这两边几人,就想继续走。

这块地方已经到了长安城跟前,再有几步就到了,众人堵塞着半天不走,还发生冲突,守城的金吾卫过来一队,喝令:“住手!都是什么人,停下接受检查!”

胡商十分配合,立即把人叫回来,殷勤奉上过所,顺手抓了一小把金片,偷偷塞到领头的人手里。这人年轻,暗暗藏进袖子里,假意翻着,随手点两个人核对商队的人数和商品。

再到陆辞跟前,家仆也拿出过所,领头一看,恭敬弯着腰,笑道:“原来是河东叶家的小公子,你们来京城不就跟回家似的。”

陆辞没有什么塞钱的打算,只解释说:“说笑了。冲突的这两边都跟我没关系,我们只是堵在这里刚好遇上。”

一番查验下来,只有灰头土脸的少女没有文书,领头的金吾卫神气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拿不出过所,我可要抓人了!”

少女的护卫脸色平静,没有半分惊惶,她本人更是冷着脸威胁:“今日城门当值的是哪位,你这般做事,他知道吗?”

实际上收钱不是什么大罪,她多半是随口威胁,金吾卫被她唬得愣了一下,琢磨着似乎是个不好惹的主。

胡商挤到旁边大嗓门喊:“我们是给陛下送香料的,不管你是谁,干扰陛下的车队都是大罪!”

得了这个声援,金吾卫顿时有底气,跟着喊:“来,把这帮人扣起来先!”

金吾卫听令,立即上来,那少女的护卫哗啦挡在前面,少女恨道:“我赶时间,不能暴露,你别逼我。”

两边人剑拔弩张,金吾卫这边坚持下令:“抓!京城门口哪能任由你们乱来。”

金吾卫拔刀冲上来,几个卫士齐刷刷围拢起来迎战,气势比金吾卫强上不少,刀身叮当相撞,金吾卫人多,眼看有人要借机涌过来作乱,那少女手一伸,举起来一个东西命令:“都给我住手!”

周围乱糟糟的人群抬起头看一眼,顿时鸦雀无声,一帮人手忙脚乱,纷纷收刀跪下惊恐行礼:“殿下恕罪!”

她手中的宝石在日光底下清透明亮,成色极好,是一只紫玉鱼符。

长安城中官员为表身份,都佩戴鱼符,五品以下佩铜鱼符,四、五品佩银鱼符,一、二、三品佩金鱼符,自本朝开国以来一向如此。

而紫玉鱼符,说起来是源于陆辞所在的河东叶家。

往前数七八十年,明宗陛下那一朝,有一位权倾朝野、宠冠天下的叶真太傅,她不仅做官做到极致,传闻还与明宗陛下有些不清不楚的不可说关系。

为此,明宗陛下特地用紫玉打造一只鱼符,天底下独一无二,只赐给她一人。持着紫玉鱼符,皇宫畅通无阻,就算是深夜宵禁时叩宫门,也能叩开。这只鱼符,叶太傅极为珍视,从不离身,最后她辞世时,鱼符还作为头一件陪葬品,与她一同下葬。

由于紫玉鱼符所代表的权力太大,此后帝王再也不赠臣子,逐渐演变为皇太子的象征。

也就是说,眼前站着的这位,不是什么少女,还是个男的,是李欢玉。

陆辞心情复杂,一来,他现在知道,这只鱼符,原本是属于他的。二来,百闻不如一见,李欢玉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男生女相,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个男的。

周围金吾卫连声求饶,李欢玉看一圈,转向陆辞,问:“你不跪?”

李欢玉手臂略微垂下来,宽大袖子仍挂在胳膊一半处,手腕浅粉色一小块,正是皇帝金口玉言定论的牡丹花胎记,腕下松垮悬一只手镯。陆辞一看就认出来,和他那只金龙手镯一模一样,薄薄一片上雕着龙,但有一侧拿红绳密密仄仄缠了一小部分,像是断了又缠起来,金红相映,看着富贵晃眼。

这镯子陆辞戴不上,到了李欢玉手腕,却是空荡荡一圈,明显有些大。

李欢玉走过来两步,放下手,傲慢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家仆战战兢兢跪着,伸手去扯陆辞的袖子,他定定俯视李欢玉,仿佛听不到她说话。

金吾卫刚才检查了他的过所,很机灵地表现说:“殿下,他叫陆辞,是河东绛州叶禹先生的养子。”

李欢玉哦了一声,依然平静,桃花眼尾轻微上翘,带着风流,眼周天生晕着浅浅的桃花粉红,神情朦胧,专注看着陆辞时,令他有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

直到李欢玉不高兴地开口说:“看什么看,跪下。”

陆辞这才回过神,周围乌泱泱跪了一片,只有他一个杵着,况且他还比李欢玉高大英气,压迫力更甚。

虽然心底有种奇异的荒诞感,但真太子陆辞还是慢慢俯身,单膝跪下,调整跪姿,向假太子李欢玉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李欢玉这才放过他,哼着声从他身侧走过去,对守卫的头领说:“李池,把这些人都记下,等明天我再慢慢收拾。”

李池应声答:“是!”

等李欢玉进城门之后,李池做着样子训了领头那个金吾卫几句,骂他太笨了,既不认识太子,也不会看眼色,再记下胡商的姓名和商队住处,然后放人。

最后到陆辞这里,他客气地朝陆辞躬身说:“陆公子,我们太子殿下一贯飞扬,还请不要见怪。”

话说得礼貌,给了十二分面子,陆辞便也躬身答:“我怎么会记恨太子殿下,这位将军多虑了。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事这般着急?”

李池笑眯眯说:“今日是五殿下的生辰,我们殿下急着回去参宴,要是晚了,陛下又要罚他。”

陆辞哦一声,仍不知道李欢玉是出城干嘛去了。李池也不会与他讲,两个人客套几句,就放陆辞进城了。陆辞一边走一边想,这个李池倒是不傻,知道不能跟世家的读书人结仇。但李欢玉他自己,过于随性了,只顾眼下痛快,丝毫不为以后考虑。

进城后陆辞直接上他四叔家,一家人热情迎接他,给他安置行李,接风洗尘,早早备好一处院子给他住。

晚上跟四叔两个人关门饮酒,陆辞提到在城门外惹到了李欢玉,四叔豪爽地挥手:“没事,这长安城跟他有冲突的不知多少人,他爱惹事,但是不记仇,不会在朝堂上给你使绊子。”

陆辞放下心,又低声说:“四叔,你们就没有觉得,太子殿下他长得实在……太像个女孩了?”

四叔大力点头,仿佛找到知音一般:“说实话,我刚来长安城时,也觉得他分明就是个姑娘。但那些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官员,个个习以为常,你要是惊讶,他们还要嘲笑你土包子。”

京城的人看着李欢玉一点点长大,他作为太子,经常在大家面前露脸,逐步抽条拔节。尽管大家觉得他长得秀气,也没有很惊讶。

而外地官员不一样,乍一见到李欢玉,个个惊诧,我们太子这也太不同凡响了!

四叔郑重嘱咐:“阿辞,千万不能露出奇怪的表情,免得那帮长安人笑话咱们河东人没见识。”

陆辞郑重答应:“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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