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足够闷热的日子。
长乐翘盼着一场磅礴的大雨淋涮去自己的烦闷,然而夏日依然露出它的光辉灿烂,并将她酝酿而出的焦灼与隐伏在浓重树荫中的国业寺相隔离。
她望着背对着自己的嵇起予,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
“我的母后被人下毒害死了……”
嵇起予转过身,露出案桌上的长剑。
长乐含着泪,悲凉地笑着:“你要杀了我?确实该结束这些无休止的仇怨了。”
嵇起予将剑在她面前呈放:“娴娴,我希望今日后你能放下所有。”
愤怒和委屈在她的心中顷刻化作一头猛兽,她猛然抽出剑,直指他的咽喉:“你有何身份劝说我放下仇恨?以我的老师身份还是……我姑父的身份?温沈的江山被你们嵇家抢走,我一日未夺回,一日便无法放下。”
嵇起予道:“若你要夺回,留下他和璇初的性命。”
“留下他们,然后在某天,让他们也这样拿剑指着我的喉咙吗?”
嵇起予道:“娴娴,仇恨应该终止的。”
“不,它无法终止,只要沈嵇二姓一人活着这样的仇恨永远都会延续下去。我会杀了你之后,杀了他们,彻底结束仇恨。你没有任何资格命令我停止仇恨,以前或许有,现在……”长乐热泪充盈,“若你当初放下,那便不会有今日。”
嵇起予看着她的眼睛:“在嵇家日渐衰落时,我曾经也这样劝说自己,但当我看到我尚未出生便离世的孩子,看到她的血染红我的手后,一切我已经无法掌控。仇恨令我痛苦,在你的母后死去后,我心中的疮痍并没有愈合,它依然在发痛。娴娴,我品尝过仇恨,所以不希望你再次经历。它会一点点腐蚀你的内心,直到千疮百孔。我知道我无任何立场来劝说你,如果可以在杀我之后将我葬到她的身边。”
长乐愤怒地道:“我不会将你葬到姑妈的旁边,因为你不配。”
嵇起予道:“我和她的确不被世俗容忍,但我和她并没有错。娴娴,当你遇到爱情时,你便会品尝到它的美好以及接踵而至的锋芒。”
手中的剑在颤抖,她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一把抓住剑:“娴娴,如果你想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就去南山,那里有你姑妈留给你一切。”
剑被他插入自己的胸膛。
长乐慌乱地捂住他的伤口,满手的鲜血。
“你和她太像了,连即将踏上的道路也一模一样。”血从他的嘴角流下,“娴娴,我很抱歉没有阻止你嫁给沈霄佑,我不知道将他逼离葭西会令你经历这样的命运,我真的很愧疚……”
“太医!太医……快来救救他……”长乐如同幼兽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她紧紧拥抱着他,“我和她不一样,我永远无法像姑妈那样勇敢,老师……”
老师你何时才能看到我,而不是从我身上看到姑妈?
这是她第一次紧紧地抱着他,拥抱着自己永远埋葬的暗淡的爱恋。
屋外起了嘈杂,冲进来的人被这样的惨状震惊,一人快步走向长乐,将她拉离。
“殿下……他们已经去救了。”
长乐靠在金环的怀中,默默注视着那逐渐流淌的血液,她的内心也在一步步变得浑浊。
她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仇恨、足够的坚强,去能面对所有的狂风暴雨,然而当残酷真的出现时,内心的懦弱和胆怯再次将她占据。
若那把剑对着璇初时……
她的手在发颤。
永远无法再一次经历炙热在她手中丧失温暖的情景。
“够了,够了……”
为何要让她这样的一无用处的人承担所有的重任呢?
为何不能让她安静地待在阴暗的地方呢?
为何没有不下场雨呢?
她需要一场将她彻底淹没的雨,一场让她可以尽情哭泣的雨。
盛夏的阳光热得灼人,她从不断鸣叫的蝉声中听到诅咒,懦弱的灵魂被牢牢钉死在明亮之下,无处逃避。
逃避对她意味着什么?
是不变的、永恒的、融入她生命的复活。
她想笑却丧失一切情感,所树立起的坚强已经破灭。
血不断从她的掌心滴落,汇成一条线流向沈玦面前。
他站在柱与柱的阴影处,注视着涂满阳光的长乐。
夜深之后,沈玦便来到她的身旁,深夜的天空不时划过闪电。
她的面前摆放着整齐的筷子和一口未动的饭菜。
“母亲,你知道那个姓张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身旁吗?是有人在设计你,想要蛊惑你,想要你永远无法向他们报仇。”
长乐不为所动。
沈玦变得残忍而刻薄:“殿下在逃避什么?因为有人死在你的手里?为什么要恐惧这些呢?你曾在无力中奄奄一息,在暗淡中凋谢年华,而今,目睹过这些的你应是更加坚定,因为这些即将转瞬即逝。”
“有人曾问过我,是否见过尸横遍野和亲人垂死的惨状。我说,我目睹过,却变得更加残忍了。姑妈死时,我痛恨父皇、母后;哥哥死时,我再次痛恨母后;母后死时,我却流下眼泪,甚至背负起所有去塑造自己的坚强,而现在,老师死了,我该痛恨谁呢?我要将手中的刀尖对准谁呢?谁又是我下一个痛恨者呢?假如我有坚定、明亮而闪耀的情绪,所有的一切将截然不同,但大部分我仍是冷漠而懦弱。我披上过某种勇敢、扮演过某种正直和积极,然而我还找到了虚伪和无知,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闪电照出她平静而丧失生动的眼睛,那好似沉淀着最无暇的纯洁,但是身为距离权力中心最近的皇室,谁又要拥有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呢?
沈玦道:“你要舍弃掉所有人、舍弃你哥哥对你爱护、舍弃杀母的仇恨,将自己彻底困在这个阴暗而狭小的地方?母亲对于仇人就没有任何的恨意和怨气?”
长乐默不作声。
“我知道了。”沈玦直起身子,凝视着长乐的眼睛,“我曾以为殿下的纯洁是独树一帜,然而你的哥哥,唔,还有你的四哥,一样的纯洁。如果你的哥哥能在嵇起予第一次出现时就将他斩杀了,你的母后将不会死;如果你的哥哥能在那群酸儒第一次反对时直接斩杀,你便不会经历这些。是什么造成了如今的局面,正是你们的纯洁,但殿下,你和你的哥哥不一样。你拥有着隐藏在你纯洁下的冷漠,当你拥有它时,你会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沈玦在长乐面前轻轻地道,他的表情,他的话语在一步步将她蛊惑。
“冷漠并没有什么不好,它恰恰昭示着公平。母亲,还记得恭王吗?他快死了,即将在他的子孙满堂中死去。一个做尽坏事的人死了,这正是公平,而这个公平是母亲您决定的。也许,母亲有众多迷茫,但你无错。痛苦和悲伤是黎明前的遮幕,公平和正义却是永恒。所以,为什么要惧怕呢?正因为你拥有这些,因此,你是你。”
长乐被他的话说得迷茫。
“我是我?”
“是的,你一直是你,只是现在你需要安静。”
沈玦从灯火中走到黑暗的夜空下,屋内的长乐已然睡着。
他想着长乐,想着温煜,虽然他不懂那些所谓的“纯洁”,但为什么不能利用呢?
“母亲,我们身边潜伏着众多的恶鬼,我们不能停下。”
长乐做了一个梦,她梦到沈母,准确地说,应是沈母的佛堂。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禁锢她的容器中,四周满是呼天抢地。
【小剧场·曾经】
长乐拨弄浅水,装作随意地问:“老师,你知道什么是情吗?”
“不知。”
小鱼在她手旁停立,呆头呆脑的。
“那老师日后会找到长相守吗?”
“不会。”他回答的很果决。
风吹过长乐的眼睛,睫羽眨动,她站起来,遮着阳光道:“老师,这太阳大,把我都晒困了,我们去那边吧。你走前面,我可不要给你挡太阳。”
嵇起予走在前面,一身暖煦消不去的清冷。
长乐恹恹地垂下头,再抬头,眼中的多愁善感已被取代。
她快步跟上始终没有转身的嵇起予,从树荫缝隙散下的光斑落在她明亮的笑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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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骨清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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