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翳凤去

“她同你说了什么?”温煜审视低伏在地的沈玦,声音好似从层层帷幕中传来。

“母亲仍然不同意回宫,似乎还沉溺在背叛的伤痛中,她很不安。”

良久,殿上寂静无声。

“若那些不安被消除了,她会安心吗?”温煜望着几凳上投落下的阴影,眼眸中蕴含的暗淡和癫狂悄悄潜伏在那小小的阴影中,“我封你指挥同知如何?”

沈玦抑制着喜悦,跪恩。

“……指挥使还是她来封吧。”垂下的睫毛宛若将阴影凝聚起来,仿佛在保护其中的迷惘,“她会冷吗?是不是要将冯腾送去?我记得她很喜欢那个胖子……”

沈玦始终低着头。

突然,一阵潮湿而有力的风从窗外刮进来。

温煜茫然地看向夜幕,近乎地无声地自语:“……那时也是雨天。”

淋漓的雨打在窗棂,长乐从噩梦中惊醒。

她站在窗前,凉丝丝的风吹来,缠绕着她的肢体,其夹杂的雨敲击着她的面部,嵌入她的眼中又汇聚而下。

远处亮起微光,甚至慢慢扩大,笼罩住所有的雨和黑暗。在强烈的光晕下,沈玦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从门口走来,站在长乐身后。

“你说过我需要安静。”长乐并未转身。

“母亲在生我的气吗?”沈玦歉意地道,“我会让他们轻点。”

长乐看了窗外绿影葱葱中露出的憧憧人影,随即露出带着凉意的笑:“你同他换了什么?”

沈玦保持着极度的冷静:“母亲,这是我们该得,是他对我们伤痛的补偿。接受并不意味着原谅,我们仍在恨他。”

“恨他便利用他,这是你的恨。”

她似乎总能挑起沈玦隐藏的阴暗,甚至堂而皇之地将它暴露在阳光下。

“那母亲的恨呢?在母亲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提供的一切时是如何表达对他的恨意呢?”

长乐从阴影中转过来,她的面孔过于苍白,原本蕴含着火焰的眼睛像是丧失了所有光彩,以致令人怀疑她是否活着。

“我一直知道我的虚伪,但我现在不愿了。为什么不能纯粹地恨他呢?”

她与他之间的不同在逐渐显现。

沈玦直率地道:“这样不轻不重的恨能使他有怎样的痛苦?难道他会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悲痛中吗?母亲,你何时能意识到不是每个人拥有足够的道德和纯洁?”

长乐淡淡地看着他道:“你何时能意识到你我非我们呢?”

沈玦掩饰着自己的自尊:“是我逾越了,但母亲你的恨更多是对自己懦弱的借口。”

哪怕他身陷狼狈也要报复一咬,向着来人吐着信子。

“你出去!”

沈玦望见她的面颊泛起红晕,看上去像是一个清淡雅静的瓷器突然被染上亮丽的绯红,有些格格不入却鲜艳夺目。

他没有走,反而严肃地问:“母亲认为一个人的悔恨是何时发生的?”

她知道自己正在跳进沈玦布下的陷阱中。

沈玦自顾自地道:“当一个人即将或者已经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便会停下享乐,开始悔恨,甚至痛哭流涕……”

他的嗓音化为利刃破坏着她竖立其的屏障,她无处可躲:“不,这不是真正的悔恨。”

“母亲不认为这样的悔恨是真心的,那么他一边享受着掠夺的一切,一边向他人表现出的悔恨便是真实的吗?”

她的屏障被击碎。

沈玦凝视着她由于忧悒和脆弱而苍白的面孔,他见过在这样秀美的脸上出现过似骄阳的喜悦,然而悲哀和痛苦似乎更适合她。

她开始长久的沉默,阴影彻底遮盖着她的神色。

这使沈玦有些不安,他开始思索是否是他过于咄咄逼人。

在他沉浸幻想时,长乐抬起她平静的脸庞,甚至用冷峻的眼神射向他。

“你总是在规劝我,像是要将我牢牢圈在你的世界中,为什么呢?”

她一眼看破他的脆弱,令他惶恐地退缩在自己阴暗而安全的深渊中。

“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沈玦向外走,在他走到门口,也未等来她的阻拦。

为什么她对待他是如此冷漠?

他仅能从黑暗中露出一双眼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因他不姓温。

院子再次归于安静。

在短短的几年中,她便有了两次与世隔绝。一次是被送走,她痛苦而忧虑得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另一次是现在,她像是风化的石头,一点点剥落。

掠过竹稍的风将枯叶吹落,她注视着其间极其特殊的细竹,它青翠闪亮却几乎匍匐在地,像是残喘老人又像是卑恭悯人。

“殿下,快冬日了,可要他们修缮房屋?”

自沈玦走后,这处彻底封闭起来,成了她最终的藏匿处,她的生命在静止中复活。

“已经快冬日了吗?”

夏日的炙热好似在昨日。

她看着湖中的败荷以及映照湖面的蓝天白云,陡然几只野鸭腾空而起,被拨动的水面展开又钝又重的波纹,一圈圈荡起直到她的面前。

从院外蓦地传来嘈杂声,随即又消散,悄无声息。

湖面变得一无瑕疵,但她的心尖仍停留着一瞬冰冷而麻木的感觉。

水面上出现另一个人。

她淡漠着想着,为何倒影仅仅浮现身体轮廓?明明是从活人身上剥离。

“眼看凉气渐盛,近日新送了批银骨炭特拿给殿下使用。”冯腾笑得很和蔼。

长乐站在凉风中,依然保持先前的沉默。

冯腾继续道:“殿下,圣上几月来常常头疼得睡不着,太医说是思虑过度了。”

长乐侧了头对冯腾道:“公公送来的炭这也用不上,还是悉数拿回吧,宫里应有人比我更需要这。”

冯腾愣了愣,带着热切道:“奴婢会命人照顾好顾皇后的。”

在一天绝大部分的时候,长乐便会坐在庭院望着远处的禅院,那是老师先前居住的。在那样枯寂的院子外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绮丽的淡黄色的花,她被它所吸引。

那胡乱摆放的花像是吸足了阳光,金灿灿而膨鼓鼓。

“殿下,秋燥上火这雪梨可少不得呀。”冯腾恭着身说道,见长乐一直望着那个院子,不经意地道,“听人说明虚禅师得了高人救治,已好了七七八八……当然,奴婢也是道听途说的,哪有什么高人,要是有奴婢也想请人为陛下瞧瞧……唉,奴婢差点忘说了,那道观已修建好了,圣上特请了几个道长作法祈福……”

冯腾每次来总有说不尽的话,絮絮叨叨的,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

天下了场小雪,薄薄的一层。

冯腾呼着水汽,这次他没有多少铺垫:“殿下,圣上这几日一直在大肆整治官吏,也多亏了沈副使才使上下一清……哎呀,奴婢心粗忘了送来簪子。”

慢慢长起的头发从僧帽边缘处露出,有时看着镜子中自己,长乐竟会觉得分外陌生,明明剃度不过几年,她却忘了最初的自己。

可是镜中默然而麻木的面容当真是自己吗?

雪越来越大,打着旋飘进令它消融的屋内。

金环走到窗边,慢慢掩上扇扉。突然利箭从中穿来,随着而来的寒气将所有温暖结满薄冰。

破损的窗格被慢慢打开,一双极其深沉的眼睛掩映在帽檐的阴影下,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色,而手上却拿着那只扰人却已弯折的利箭。

“母亲,令你受惊了。”

早已站起的长乐望向他身后,在茫茫大雪中一个人影伫立在那,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

冯腾远远跑来,向长乐解释:“殿下,是奴婢顾看不周,让贼人钻了空……奴婢这次定要好好责罚他们……”

长乐一直注视着那人,未听见他说的话直接问:“他几日未回宫了?”

冯腾哑口:“这……这快腊月了,陛下也只是过来问问祭祀……只是偶然间撞见了……刚才吓住殿下了吧,以后一定……”

“把窗户补上吧。”

晨曦倾泻在干枯的树枝梢头,长乐|透过它,远远望着残留在山体上的雪。

自从那日撞破了一切,她越发能明显感受到停顿在她身上的视线,为什么以前从未注意到呢?

她注视着天际的一线白云。

“咳咳咳。”温煜低下头咳嗽,再抬头,视野中的人已消失。他慌张地站起,捕捉着那道身影却始终找不到。

“冯腾!咳咳咳……”他痛苦的弯下腰,霎时一个手帕伸在他面前。

雪花在微弱的阳光下飘舞,徐徐地落在他的身上,又转瞬消失,宛若灰尘般。

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只是过来看看。”

“我也是。”

冬日静静地挂在天边,树梢好似有鸟雀的鸣叫。杂乱摆放在外墙架子上的花已覆上灰黄,而旁边新移植来的红梅却挂满了花,随轻风摇曳。

金环拎着食盒回来,一眼便看到坐得极远的两人。

她看着远方,他看着她。

拉耸下的竹叶被微弱的日光映照着,发出淡光。

温煜像是踩着棉花向前迈着。

出了门,冯腾立刻用厚衣披着他,觉得他身上分外烫人,焦急地道:“陛下这次不能再拖着了……”

“不用。”

他望着四下却觉得万象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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