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你说了什么?”温煜审视低伏在地的沈玦,声音好似从层层帷幕中传来。
“母亲仍然不同意回宫,似乎还沉溺在背叛的伤痛中,她很不安。”
良久,殿上寂静无声。
“若那些不安被消除了,她会安心吗?”温煜望着几凳上投落下的阴影,眼眸中蕴含的暗淡和癫狂悄悄潜伏在那小小的阴影中,“我封你指挥同知如何?”
沈玦抑制着喜悦,跪恩。
“……指挥使还是她来封吧。”垂下的睫毛宛若将阴影凝聚起来,仿佛在保护其中的迷惘,“她会冷吗?是不是要将冯腾送去?我记得她很喜欢那个胖子……”
沈玦始终低着头。
突然,一阵潮湿而有力的风从窗外刮进来。
温煜茫然地看向夜幕,近乎地无声地自语:“……那时也是雨天。”
淋漓的雨打在窗棂,长乐从噩梦中惊醒。
她站在窗前,凉丝丝的风吹来,缠绕着她的肢体,其夹杂的雨敲击着她的面部,嵌入她的眼中又汇聚而下。
远处亮起微光,甚至慢慢扩大,笼罩住所有的雨和黑暗。在强烈的光晕下,沈玦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从门口走来,站在长乐身后。
“你说过我需要安静。”长乐并未转身。
“母亲在生我的气吗?”沈玦歉意地道,“我会让他们轻点。”
长乐看了窗外绿影葱葱中露出的憧憧人影,随即露出带着凉意的笑:“你同他换了什么?”
沈玦保持着极度的冷静:“母亲,这是我们该得,是他对我们伤痛的补偿。接受并不意味着原谅,我们仍在恨他。”
“恨他便利用他,这是你的恨。”
她似乎总能挑起沈玦隐藏的阴暗,甚至堂而皇之地将它暴露在阳光下。
“那母亲的恨呢?在母亲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提供的一切时是如何表达对他的恨意呢?”
长乐从阴影中转过来,她的面孔过于苍白,原本蕴含着火焰的眼睛像是丧失了所有光彩,以致令人怀疑她是否活着。
“我一直知道我的虚伪,但我现在不愿了。为什么不能纯粹地恨他呢?”
她与他之间的不同在逐渐显现。
沈玦直率地道:“这样不轻不重的恨能使他有怎样的痛苦?难道他会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悲痛中吗?母亲,你何时能意识到不是每个人拥有足够的道德和纯洁?”
长乐淡淡地看着他道:“你何时能意识到你我非我们呢?”
沈玦掩饰着自己的自尊:“是我逾越了,但母亲你的恨更多是对自己懦弱的借口。”
哪怕他身陷狼狈也要报复一咬,向着来人吐着信子。
“你出去!”
沈玦望见她的面颊泛起红晕,看上去像是一个清淡雅静的瓷器突然被染上亮丽的绯红,有些格格不入却鲜艳夺目。
他没有走,反而严肃地问:“母亲认为一个人的悔恨是何时发生的?”
她知道自己正在跳进沈玦布下的陷阱中。
沈玦自顾自地道:“当一个人即将或者已经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便会停下享乐,开始悔恨,甚至痛哭流涕……”
他的嗓音化为利刃破坏着她竖立其的屏障,她无处可躲:“不,这不是真正的悔恨。”
“母亲不认为这样的悔恨是真心的,那么他一边享受着掠夺的一切,一边向他人表现出的悔恨便是真实的吗?”
她的屏障被击碎。
沈玦凝视着她由于忧悒和脆弱而苍白的面孔,他见过在这样秀美的脸上出现过似骄阳的喜悦,然而悲哀和痛苦似乎更适合她。
她开始长久的沉默,阴影彻底遮盖着她的神色。
这使沈玦有些不安,他开始思索是否是他过于咄咄逼人。
在他沉浸幻想时,长乐抬起她平静的脸庞,甚至用冷峻的眼神射向他。
“你总是在规劝我,像是要将我牢牢圈在你的世界中,为什么呢?”
她一眼看破他的脆弱,令他惶恐地退缩在自己阴暗而安全的深渊中。
“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沈玦向外走,在他走到门口,也未等来她的阻拦。
为什么她对待他是如此冷漠?
他仅能从黑暗中露出一双眼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因他不姓温。
院子再次归于安静。
在短短的几年中,她便有了两次与世隔绝。一次是被送走,她痛苦而忧虑得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另一次是现在,她像是风化的石头,一点点剥落。
掠过竹稍的风将枯叶吹落,她注视着其间极其特殊的细竹,它青翠闪亮却几乎匍匐在地,像是残喘老人又像是卑恭悯人。
“殿下,快冬日了,可要他们修缮房屋?”
自沈玦走后,这处彻底封闭起来,成了她最终的藏匿处,她的生命在静止中复活。
“已经快冬日了吗?”
夏日的炙热好似在昨日。
她看着湖中的败荷以及映照湖面的蓝天白云,陡然几只野鸭腾空而起,被拨动的水面展开又钝又重的波纹,一圈圈荡起直到她的面前。
从院外蓦地传来嘈杂声,随即又消散,悄无声息。
湖面变得一无瑕疵,但她的心尖仍停留着一瞬冰冷而麻木的感觉。
水面上出现另一个人。
她淡漠着想着,为何倒影仅仅浮现身体轮廓?明明是从活人身上剥离。
“眼看凉气渐盛,近日新送了批银骨炭特拿给殿下使用。”冯腾笑得很和蔼。
长乐站在凉风中,依然保持先前的沉默。
冯腾继续道:“殿下,圣上几月来常常头疼得睡不着,太医说是思虑过度了。”
长乐侧了头对冯腾道:“公公送来的炭这也用不上,还是悉数拿回吧,宫里应有人比我更需要这。”
冯腾愣了愣,带着热切道:“奴婢会命人照顾好顾皇后的。”
在一天绝大部分的时候,长乐便会坐在庭院望着远处的禅院,那是老师先前居住的。在那样枯寂的院子外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绮丽的淡黄色的花,她被它所吸引。
那胡乱摆放的花像是吸足了阳光,金灿灿而膨鼓鼓。
“殿下,秋燥上火这雪梨可少不得呀。”冯腾恭着身说道,见长乐一直望着那个院子,不经意地道,“听人说明虚禅师得了高人救治,已好了七七八八……当然,奴婢也是道听途说的,哪有什么高人,要是有奴婢也想请人为陛下瞧瞧……唉,奴婢差点忘说了,那道观已修建好了,圣上特请了几个道长作法祈福……”
冯腾每次来总有说不尽的话,絮絮叨叨的,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
天下了场小雪,薄薄的一层。
冯腾呼着水汽,这次他没有多少铺垫:“殿下,圣上这几日一直在大肆整治官吏,也多亏了沈副使才使上下一清……哎呀,奴婢心粗忘了送来簪子。”
慢慢长起的头发从僧帽边缘处露出,有时看着镜子中自己,长乐竟会觉得分外陌生,明明剃度不过几年,她却忘了最初的自己。
可是镜中默然而麻木的面容当真是自己吗?
雪越来越大,打着旋飘进令它消融的屋内。
金环走到窗边,慢慢掩上扇扉。突然利箭从中穿来,随着而来的寒气将所有温暖结满薄冰。
破损的窗格被慢慢打开,一双极其深沉的眼睛掩映在帽檐的阴影下,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色,而手上却拿着那只扰人却已弯折的利箭。
“母亲,令你受惊了。”
早已站起的长乐望向他身后,在茫茫大雪中一个人影伫立在那,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
冯腾远远跑来,向长乐解释:“殿下,是奴婢顾看不周,让贼人钻了空……奴婢这次定要好好责罚他们……”
长乐一直注视着那人,未听见他说的话直接问:“他几日未回宫了?”
冯腾哑口:“这……这快腊月了,陛下也只是过来问问祭祀……只是偶然间撞见了……刚才吓住殿下了吧,以后一定……”
“把窗户补上吧。”
晨曦倾泻在干枯的树枝梢头,长乐|透过它,远远望着残留在山体上的雪。
自从那日撞破了一切,她越发能明显感受到停顿在她身上的视线,为什么以前从未注意到呢?
她注视着天际的一线白云。
“咳咳咳。”温煜低下头咳嗽,再抬头,视野中的人已消失。他慌张地站起,捕捉着那道身影却始终找不到。
“冯腾!咳咳咳……”他痛苦的弯下腰,霎时一个手帕伸在他面前。
雪花在微弱的阳光下飘舞,徐徐地落在他的身上,又转瞬消失,宛若灰尘般。
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只是过来看看。”
“我也是。”
冬日静静地挂在天边,树梢好似有鸟雀的鸣叫。杂乱摆放在外墙架子上的花已覆上灰黄,而旁边新移植来的红梅却挂满了花,随轻风摇曳。
金环拎着食盒回来,一眼便看到坐得极远的两人。
她看着远方,他看着她。
拉耸下的竹叶被微弱的日光映照着,发出淡光。
温煜像是踩着棉花向前迈着。
出了门,冯腾立刻用厚衣披着他,觉得他身上分外烫人,焦急地道:“陛下这次不能再拖着了……”
“不用。”
他望着四下却觉得万象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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