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空禁火

清晨,雨已停,洗漱后一同向开士告别。

大概裴自宁与开士确实一见如故,开士又引着他们去了林中小亭沏茶相谈。

对于佛经,长乐原是能谈上两句,只是她既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无那缘分会知音。

她借着沏茶的借口,从谈局脱了身,走至他处,正巧不远处有一处藤萝架,宛若紫色瀑布垂直而下,使得晴朗的阳光透不过半分。

长乐停下歇息几分,彼时石亭远远传来琴音,似与白云相合,又或与涧水互答。

这袅袅琴声未让她忘却尘世反倒激起困意,寻了个几案浅浅靠着,实在是香梦沉酣,醒来裴自宁坐在旁边看书。

揉了眼,发觉身上批盖着外衣:“怪不得梦见一团火,原来是这衣服引的。”

“只梦了这一样?”裴自宁收起外衣。

长乐想了想:“梦里纷纷乱乱,记不起还有什么。你与开士相谈如何了?”

“佛法精深,受益匪浅。眼下时辰正好,我记得有处松林石碑甚是精妙。”

裴自宁想同长乐一道儿前去,起了身,长乐突然问:“我睡时相貌可好?”

“无不雅。”

“那便好……”长乐将手臂处湿润的衣衫遮住,和裴自宁说说笑笑且观且行。

裴自宁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她略带红晕的眼角,最终什么未说。

等炊烟四起,方才坐上车回去,那已是日上柳梢,实在是误了时辰,只得推至明日启程。

长乐收拾完东西,转至书房,瞧见他又在案桌上写写画画问:“昨日的题字未写完?”

她顺手挑选书架上的书,打算车上解乏。

“是在准备生辰贺礼。”

“谁的?”

“我家娘子的。”

长乐合上书,凑了过去:“我的生辰已过……这画应不是这几天画的吧?”

纸上的图已有了七七八八,能看出亭子之中坐着一个姑娘,装束打扮极其不俗,只是身材量小,梳着垂挂髻,哪怕未画面容神色也能看出只是一个**岁的孩童。

“为何不画容貌呢?”

裴自宁解释:“那时父亲带着我的初次进宫,记不清你那时的容颜,仅能想起那时的感受,宛若……冰晶封存之下的牡丹。”

长乐细细地看着画,倏尔想起在**岁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后退一步,不再去看:“可能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你要是记不得画我如今的模样也可行。”

见长乐要走,裴自宁喊住她:“娴娴,你可会画牡丹?”

“画过但是不精。”

“无妨。”裴自宁另换了纸,和长乐一同作画。

长乐下了笔,霎时旁边起了风,只见裴自宁执纨扇轻,暑意消退大半,再回去画上,衣袖上竟沾了少许,整副白纸宛若被污,她顿时没了趣味。

裴自宁拿了另一只笔,随之补上,断然不见污渍,只有艳丽盛开的牡丹。

他侧了头,示意该她了。

长乐笑了笑,继续与他合画。

翌日启程时,长乐掀开车帘,恰巧对上裴自宁看来的目光,他清澈的目光,爽朗的笑容就像在她心灵的清水里落下种子,泛起了层层涟漪,她却没来得及防备。

猝不及防,长乐甩下了帘子。

裴自宁眨着紧张神色的双眸。

在长乐的心中一直蕴藏着一种奇特的倾向,她不喜欢任何动摇她又改变她的事与物,但反之,她若能接纳令她变动的事物,那便会成为她的珍宝。

可如今她累了,她不喜欢奔向艳丽的花丛,也不想等待着它成长以及盛开。

“也许我该直截了当。”但裴自宁对她又无恶。

她想,还是赠予礼物时说更好。

到了下一城镇,长乐不顾疲倦领着丫环逛了街市,挑选了些香料,打算为他调款香。

长乐从临时的香坊出来,问仆人裴自宁去何处了?

仆人说是去会友。

一连几天,长乐仅能在夜半时分见到裴自宁,而那时的他绝大部分带着酒气。

她实在受不得,下了令不准他进屋。

这日天气不错,香料已然小成。

长乐小心翼翼拿出已经调制好的香,想先试试再说。

哪知第一缕香气刚冒出,裴自宁便回来,果不其然又喝了酒,这下什么气味也闻不出了。

长乐不禁有些气恼,拿着香炉想去别处,却被他拉住:“这香倒有点好闻……”

“里面添了点御赐的香料怎会不好闻?你要是醉了让丫环伺候你去睡,我还有事要做。”

“等等……”裴自宁扶着额角,“为什么我闻这香有点头疼?”

他腿一软,倒坐在地上。

长乐急忙转身,打量他的脸色,确实面色潮红得厉害,又探探温度,的确发热,难道她这香不能与酒来混?

“你可好?”长乐拍了拍裴自宁,没有回答,迅速将香熄灭,放到远处,又开启窗扇通风。

“可蓉?”

喊了几声,无丫环过来,只得蹲坐他旁边,揽起他的衣袖为他诊脉。

可是怎么诊断总是气血足,无其他异样。

在她放弃想去找大夫时,裴自宁将她拉到怀中,笑着说:“我没事的。”

长乐双目一瞪,冷笑着推开他。

“娴娴,我错了,我只是听说你要为我调制香料想逗逗你罢了。”

长乐道:“我也很感谢你,我现在很开心。”

“我真的知道错了。”裴自宁绕到她前面,陡然盯着她微红的眼晕,不知所措。

长乐知晓他误会了:“那不过是烟……”

裴自宁的胸腔激烈地跳动起来,同时明显感觉自己的衣领过于束缚自己,有点难以喘息,他扶着头,眼中只有那红润的嘴唇。

那烟是真的有问题?

长乐的话一顿,有某种火花在他们之间点燃。

“夫人,你刚才唤我?”有人轻轻地敲了门,裴自宁霍地退了一步,狠狠地撞了头。

长乐笑出声,裴自宁也笑起来,显然二人之间还飘荡着一种并未满足的旖旎,就像室内逐渐浓重的阴影。

见可蓉要进来,长乐连忙说无事。话刚落,旁边伸来一只手碰触了她的面颊,又像孩子一样摸了摸自己的,也是灼热的。

他很满足。

“我想你现在需要喝点解酒汤。”

“那我今夜能住在这吗?”

“等你酒醒了。”长乐推开门。

再回来时,原本很是活泼的小狗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面孔伏在枕头上,背脊却暴露在余辉之下。

长乐放下汤碗,坐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用手指去触摸那道光。

她沉思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落日,这样悠闲的日子她多久未拥有过呢?

再回过头,那只小狗已经脱离梦境的安稳正用他湿润的眼睛注视着她。

他躺在那,白皙的皮肤仍泛着绯红。

“汤在那放着,自己喝吧。”

“我有点头疼,你能端过来吗?”

这可真是明晃晃的陷阱啊……但是为什么不踏入呢?

长乐端去给他,反而使他受了惊吓,规规矩矩地喝完。

真是无趣极了。

长乐接过碗要起身,又被他那双眼睛捕捉。

她的手指放松,裴自宁被这轻微的力量吸引,手臂从毯下抽出,拥抱着她的肩头,就势吻了过去。

而长乐也如愿地碰触到那道光,不同于她自己的触感,而是洋溢着极其朦胧的青涩的紧实。

夏夜很热。

日上枝头,仍是很困倦,但又无法抗拒朝阳对自己眼皮的呼唤。

她蹭了蹭枕头,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但床脚的紫檀木架上蹲了只青玉鹦鹉。

察觉到她的目光,鹦鹉咋呼着:“娴娴!娴娴!”

长乐:“……”

下午,裴自宁领着长乐去见自己好友,问长乐是否喜欢自己送的礼物?

长乐笑着说:“这小东西挺机灵,只是说话的词太少,来回只有那一句,需要教教。”

裴自宁若有所思,又感到奇奇怪怪。

当夜,裴自宁问:“你昨日调制的香呢?”

她瞥了他摆放着的酒杯,淡淡地道:“扔了。”

上了床榻,裴自宁想往旁边摸,刚摸着小手,床榻边一声——“娴娴!”,吓了一跳。

透着月光,见是那鹦鹉,问:“你把它放这做什么?”

“声音清脆,能静心。”

裴自宁:“……”

他想大概这份礼,她并不喜欢。

拖延再三还是来到俞州城,裴自宁先去府衙交接,长乐领着一行返回家中。

入了府,金环迎着进去。

长乐未先去裴母那,反而回了自己屋,打量一圈,夸奖了金环一句。

金环凑近道:“殿下可知这府里有个表姑娘?”

“那是谁?”长乐解下外衣问。

“是前恭王温松的女儿温妧,她是裴老夫人的外甥女,自从前恭王出事一直被前恭王妃送养在裴家。”

长乐端起茶,润了润喉咙:“还未嫁人吗?”

“听说一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敢娶,二是裴老夫人不愿她远嫁低嫁。”

“莫不成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看来这俞州的日子要有点精彩了。”

长乐换了衣服,去见了裴母,一进门正看到温妧乖巧巧地坐在她身边,模样俏丽,性子温娴,是个大家闺秀模样。

“母亲安好,不知这位是……?”

“姐姐,我是妧妧。”

长乐愣了愣,好似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收了个妹妹。

裴母握了握她的手,替她解了围:“她是我妹妹的孩子,也是这个府的主子。”

“妹妹长得果然和母亲很像,不知婚事是否有着落?”

裴母怒道:“什么嫁人不嫁人的,才见面就要把这孩子从我身边赶走?”

长乐无了笑,坐在旁边。

“怎么我说了什么话惹得你这个祖宗不高兴了,还冲着我摆着脸色?”

长乐道:“我只是想到母亲年轻时的性子与如今相比倒是有些变化了,果然人最终都会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母亲真的好像当年的荣国公夫人,完全活灵活现。”

“你这是要气死我!”

“我这嘴就长这样,多少贤臣良将都改不了我这毛病,母亲还是莫多气了。若是母亲要让裴自宁休我——直管提。”

“你只是个平民百姓,我可是诰命夫人,目无大小,就该家规伺候!”

“你敢动我?”长乐问。

“你!”

长乐笑着道:“我想不日夫君便会高升,倒时我也要成了诰命夫人,大概。”

丫环在帘外通报:“大爷回来了。”

裴自宁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挠了挠鼻,坐在长乐旁边问:“你们在聊什么?”

“在谈你表妹的事。”长乐将自己茶递过去,让他润润口。

裴自宁接过:“妧妧的婚事也该操心了,我有几位身家清白的好友,最是文采斐然,可以先相看相看。”

裴母反驳:“你怎么一回来就要气我,我就不能留她多待些时日?”

“妧妧可以回来看看你老。”

“到底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何时如此这般忤逆我了?”裴母话说着,眼睛却看着长乐。

裴自宁说不得话,长乐也不说话,谁都气呼呼着。

“表哥、姨母你们别为我操心了。是我的原因,是我不想嫁。我这些年跟着姨母修佛养性,已是心淡如水。我时常觉得佛门是我的归宿,早早打算出家做个姑子,不问世俗。”

裴母心疼地搂着她:“妧妧,这种话怎么能说!姨母怎会不知你的心,到底还是姨母害了你,若不是当初我……”

她抽抽着,身子快要顶不住。

裴自宁快步过去扶着她:“妧妧,快把母亲的养神丸拿过来。”

鸡飞狗跳后,裴母一手握着妧妧,一手抓着裴自宁,紧紧放在自己的心口。

长乐盯了会儿他们交握的手,很明显老太太已经告诉所有人,谁是那个外人。

等大夫看了病,长乐怕裴母又抽过去,自己再背上条人命,找了借口,先行离开了。

回到屋内,可蓉倒先为长乐鸣不平:“这老夫人也太傲人了,一副吃了两斤蒜的模样,哪个勋贵家的老妇人!可是殿下万一这老太太随意嚷嚷怎么办?”

金环道:“家丑不可外扬,就算闹大最让人看笑话的是她罢了,况且……裴家能不能飞,可依着殿下。”

“什么飞不飞,我只是一个小百姓,还有殿下这称呼以后莫当着外人面提。”

“奴婢明白。”

长乐打发可蓉下去,吩咐金环去查查温妧在这裴府发生了什么事,很明显有什么事瞒着她。

临近午睡时,长乐正靠在榻上睡觉,迷迷糊糊中感觉身边有人,她推了推,半眯着眼看了是何人,转身又睡去。

裴自宁坐在榻边,犹豫极了:“娴娴,我想同你说件事,是关乎表妹。”

背对着他的长乐睁开眼。

“我曾经为救圣上从山坡上滚下,幸得有人相救才捡回一命,但仍要养伤多日。等我回府时,已是两个月之后。在此期间,母亲时常为我祈祷,又听人指点要立衣冠冢来躲阎王,日日操劳最后病了,是表妹常在她身边伺候,因此她代我立了婚契,与表妹结了亲。”

长乐语气淡漠:“也就是我还要尊称她一句正夫人?”

“并不是,我回来后虽是愧疚,仍难以娶她,好在表妹通情达理,求着母亲撕了婚契。”

长乐有点好笑:“她这般通情达理换来只是你娶了她的仇人,这可真是天大的以怨报德。”

“我自知对不起她,但我也不会休妻或者纳妾。”

“妾?裴自宁只能休妻再娶,我眼里可容不得什么妾。而且这是你对她的歉疚,你日后好好偿还吧。”长乐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将他赶下榻,心才静下。

来到俞州住了两三日,除了第一日的喧闹,其他几日皆是相安无事,也不知裴自宁同他的母亲说了什么。

到了第五天,老夫人突然起性要带着长乐去赴宴,还不带自己的珍宝温妧,这不免叫长乐起了疑,特意吩咐金环将自己的发髻固定得牢一点,又左右看看确实全身无误,跟着出了门。

此次应是她第一次参加俞州名门的宴会,一路欢声笑语,又是夹道欢迎,俨然将她们当为贵宾。

而且裴母也没有在这种场合发疯,甚至还一个劲儿地夸长乐,说她如何的孝顺,那些事可能长乐仅在书上见过。

“我常听说殿下的容颜,今日一见却觉得还是传得过于拘谨,这一……”夸长乐的那人话还未说完,所有人的说笑直接没了。

那家夫人抿了抿唇,得了自家婆婆的怒意,黯然退下去。

有人不会说话,有人却舌战如莲,对着裴母一阵猛夸,直接将刚才的口误跳了过去。

欢声笑语又起来了,那个媳妇的婆婆止不住乐呵,说自家这媳妇就是那鹦鹉托世,没人比她能说了。

长乐瞅了半天,弄明白这宴会很明显是媳妇比拼,谁家媳妇左右逢源,谁家婆婆、谁家夫门便有面子。

“不知夫人可喜欢什么?”

长乐挑了个能融入的爱好:“喜欢打马吊,也不知俞州的玩法是怎样的?”

各夫人一听,正好拉着去凑桌。

几局下来,发现无论自己打什么,最后总会是她赢,这八面玲珑的讨好真是不动声色。

“今天这手气真是旺,看来要多来来这。”

此次主事的媳妇奉承道:“裴夫人能多来自然好,哎呦,我怎么又出了这,真是老了,记不清了。”

打了一轮,长乐腻了,主事媳妇又招呼着上些茶点,边吃边问些长乐都城的名胜,其他夫人也围着,说说笑笑一片祥和。

临了午时,各家媳妇接在自家婆婆身旁伺候,一边的小孩呼呼大餐,一边的媳妇空中肚子伺候人,好一副感天动地的孝敬啊!

宴会结束,有人相约下一次的游山玩水,长乐却觉得浑身疲惫。

“你也看见其他的媳妇了,多学学点。”

长乐头有些疼:“我记得母亲以前也不怎么参加宴会的。”

“当时情境与今日可同?我儿这段时间气运不错,你可莫拖了他的后腿。”

“媳妇明白。”长乐长吁一口气。

可能是老夫人年轻时缺席太多这种聚会,现在要一次补回。长乐陪同了几次,有些累,以病了为借口不再去,哪知换来一个个登门拜访,表达关心问候。

来了趟俞州,结交的朋友比长乐这几十年的都多。

托病的借口多了,也惹来裴母的抱怨:“你才成亲多长时间,这病那病岂不是晦气?再者,给人留个体弱多病的印象叫别人如何觉得家门兴旺?”

长乐宛若醍醐灌顶:“母亲说得对,今日我要早早睡,养好身子。”

“我儿回来那么晚,你睡得早又有何用?”

“多谢母亲关心,我已让金环在书房为他铺好床,绝不会打扰到我。”

出了门,裴母气得胸口疼:“我那是关心她?!书房全是堆着书,他能睡哪儿去?快去看看,是不是苛待了他?”

当夜,裴自宁被关在房门外。

金环道:“殿下已经睡了,姑爷若是觉得书房不适,殿下还准备了客房,哦,还有老夫人也为姑爷备好住处。”

裴自宁:“……”

一晃几个月过去,天气逐渐凉爽,相邀的宴会也开始减少,长乐能得几天清净,只是这几日清净当真是几日。

裴府上下忙着置办冬衣,又要准备过年时的家宴。

“今年的年事有一些裴族子弟要过来,祭祖等事要交予我儿去办,这一来一回的路线与吃穿、人选要准备好。”裴母靠在引枕上,神色虚弱,“还有查账的事,我会帮你把把关。”

长乐:“这事我也不太熟悉,母亲还是要多操劳。”

“你以为我不想?只是我这身子一到这秋冬就浑身难受,以前还有妧妧能帮,如今……你要是不知去问问她也行。”裴母感慨,“还好咱们这一值不算太兴旺,没那么琐碎事,但不兴旺也不好,上下没有个帮扶的……”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瞄向长乐的肚子。

“你这亲成了多长时间?”

长乐搪塞:“夫君公事太忙。”

“公事再忙也有几天回家的时候,我这有几幅药你拿去煎着喝。”

长乐推辞:“药我近日已在喝,是从赵夫人那拿来的。”

赵夫人是这片孩子最多的,听到秘方是从她那来,裴母有些放心,叮嘱她必须时常喝,不可松懈。

一日行房前,裴自宁看到长乐面无表情地喝下一碗药。

“那是什么?”

长乐将碗交给金环:“调养的药。”

“去把蜜饯拿来。”

“不用了。”长乐靠在床围,闭了一会儿眼。

裴自宁握着她的手:“你这身子一到秋冬就发凉,要不要找个大夫?”

“老毛病罢了。”长乐抽回手,状似不经意地问裴自宁,“你可喜欢小孩?”

“不太喜欢。但若是我们俩的,我会好好疼他们的。”裴自宁从后面拥抱住她,发觉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不喜欢小孩,他们太闹腾了,我不喜欢。”

裴自宁的热气呼在她的背上:“也许他们会很乖。”

长乐顿了顿:“我有点困了。”

“睡吧。”裴自宁用手量了量她的身形,“最近你瘦了很多,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吗?”

她摇了摇头,也不管裴自宁能否在黑暗中看见。

入了冬,长乐生了病,所有的杂事又丢给裴母,她落个清闲。

这日阳光好,长乐靠在椅上,晒着太阳。

金环蹲坐在旁边为她捶腿:“奴婢觉得殿下比在宫里累多了……那些药殿下要是不想喝便不喝了,圣上也会体谅的。”

“不会的。”长乐莫名想到自己的姑妈,抬起自己的右手,阳光下仍是洁白无瑕,可她依然能感受到这只手被姑妈拉着放在肚子上的触觉。

——“你摸到你的表弟了吗,娴娴?”

那时血腥与香料交织的气味她仿佛再次闻到。

“不会的。”她又重复一遍。

“今天有开士在寺庙里宣讲,要去吗?”裴自宁从外面回来,见长乐望着天空,茫然地也看了眼,“天上有什么吗?”

“我有点累,你和母亲先去吧。”金环搀扶着长乐回去。

天空中有什么吗?为什么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四哥会常看,她又会常看呢?

裴自宁望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什么在发生改变,他却无力去阻挡。

经过一波账务清查,新的一年开始了。

裴府上下穿着新衣,喜乐融融地互相贺喜,主子也乐着发些赏钱。

长乐向各府各家发完红单,又送了礼后跟着裴母去施粥。

阴沉的天飘荡着细碎的雪花,她坐在马车上,从窗外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

“今年的流民怎么比去年的还要多了?”温妧问裴母。

“一年一个变化,况且都城的流民怎会一个个这么多呢?别看了,等会儿还要去见见菩萨,保佑我们一家平安。”裴母拉着温妧,说些小话。

长乐仍在看着那些流民,在他们赶往此地时又有多少人死在途中?

过了几天,裴自宁回来,还领着一群裴族子弟过来。

当日,裴母乐得合不拢嘴,左拉着右挽着,连带着温妧暂时失去了荣宠。

仍是这天,长乐撑着笑,迎着这群子弟时,圣旨突然到了。

洋洋洒洒跪了一地,宣读那刻才明白,因裴自宁剿匪有功,升了官,而她也连带着有了诰命。

众人叩谢跪拜,目光杂七杂八地落在长乐身上。

虽然圣旨上未念赏赐了多少东西,但单看抬进来的箱子便明白是不少。

内侍宣完旨,同裴母、裴自宁说了几句喜话,并谢绝招待,只说要尽快回京复命。

长乐道:“虽要尽快,也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命人迎着他们去了别处先去休息,又告知了裴母一声,自己先回屋一趟。

过了走廊,她停了下来,等着身后的人出来。

沈玦走到她旁边,行了一礼:“母亲,新年大吉。”

长乐未纠正他的称呼,她对沈玦的感情过于复杂:“……新年大吉,到里面躲躲雪吧。”

走得晚的裴族子弟,皱着眉对裴自宁道:“四叔,有人跟着四婶。”

“那是她的亲戚,快进屋吧。”

旁边读书模样的裴族子弟却冷哼一声:“既然是亲属何必要背着人?果然亦如老师所讲……”

话未说话,直接被旁人拉着进去了。

最先说话的人歉意地说:“四叔,他读书读傻了,还痴着呢。”

沈玦喝了两口茶,说了几句都城的小事、璇初的近况,长乐仍是精神不济。

“圣上怕母亲吃不惯这俞州的饭菜,也想送来几个御厨,只是寻不得个什么理由。母亲若是能和他一同回京住几日最好。”

“都城遥远,如今又杂事缠身,很难再去。”

明明是相同的脸庞,容貌未损失一毫,但与曾经相差太大,宛若失去某种东西的木偶。

“贺礼里有解决母亲心事的东西。”

长乐浅笑,她半点不信有什么能解决她的心事。

“母亲既然决定离开,为何不能彻底割舍?这样的烦恼,那样的烦恼,皆是出自自身,不去想,不去念,舍弃它自然无牵无挂,无法纷扰。”

“烦恼是源于自身的审视,我可以断绝他人,又如何断绝自己呢?我想他派你来,已是满心烦恼却无人去诉。人人都喜欢进献良策,因为他们深知决定用哪种良策的非自己。他必须学会识人。”

“我会转达的。”

“替我向章太傅问声好。”

沈玦颔首。

送走都城的人,长乐在雪中站立了一会儿,最后返回。

临了午宴,裴母浅坐陪伴了少许,实在困意难耐,打发这些小辈去旁处玩乐。

她能歇息,长乐却不能,她四处照看,不能让他们一丁点觉得怠慢。

“殿下,他们又要去凉亭那,说是要煮酒赏梅。”

长乐歪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毯,“记得火烧旺点,莫受凉,找几个人在旁边候着伺候。”

转眼匆匆忙忙来了一人:“夫人,小五哥摔了,有点重。大爷说老夫人那已经睡了,不能去报。”

“先去请大夫。”长乐下了榻,披上厚衣,去了凉亭。

还未到地方,只听见小五哥嚎啕大哭,止不住地喊娘。

“抱进里屋里。”长乐命人拿着热帕子先擦了擦他的手,抱着他哄了哄,待安静下来问裴自宁,“是不是路滑?”

“是他要打赌自己能一步飞过去,哪知会摔成这。”裴自宁完全被他哭得头疼,“还是你会哄。”

“他是性子好,能吃苦。”

小五哥挂着泪,哼了一声,又往长乐怀中凑凑,似乎在认同她说得对。

大夫匆匆过来,诊断后说无什么大碍,弄了止血药,简单包扎住脑袋。从上药到包扎,小五哥都很乖,不哭也不闹。

医师走了,原先玩闹的裴族子弟也围了过来,一人一瞧,一人一问,问得小五撅着嘴把脸埋在长乐怀中就是不肯出来。

“他定是羞了!”

“小五过来,出门前母亲如何嘱托的?”包着方巾的人呼喊着小五。

小五也许是怕他,扭扭捏捏地下来,冲着长乐和裴自宁道:“四叔、四婶是我太调皮了,以后不会了。”

裴自宁笑着说:“是路太滑,怨不得你。”

小五抬头,瞄瞄裴自宁,也瞄瞄长乐,见他们都是笑着,开心地又抱住长乐:“四婶,岁岁平安。”

他这话一起,众人围着长乐说些喜话,也有人不好意思:“四婶,我不该听信流言就如此看待你。”

“我想假以时日,四婶定会扭转这股流言、解除误会,毕竟我可是刚进俞州就听到那些人夸奖四婶心善贤良,时常羡慕四叔。”

众人纷纷说:“我也听到了。”

方巾文人道:“等今年殷院长入了阁,到时大鄢繁荣昌盛,自然人人都和和美美,安居乐业。”

长乐眼帘微垂,笑容变成仅是维持。

小五仰着头:“那我是不是要有六弟了?四叔,我想要六弟。”

“这梅还赏不赏了?”裴自宁将他们赶走,小五也乐呵呵地跑出去。

他走到长乐面前道:“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多去休息吧。”

长乐回到房里,迟迟没有睡意,她问金环:“你觉得我变了吗?”

“殿下确实变了。”

“变得如何?”

“很平静也很平和。”

“但当我听到殷家入京却有一种怒火在我心中点燃,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无能为力。我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为何还要牵挂这些呢?”

金环为她拢了拢被角:“等过完年,殿下多休息下便好了。”

“我有何时是在休息呢?我每日操心裴家的事、操心裴家的人、操心裴家的里子,一睁眼便是裴家大大小小的事,我整个人被困在这里。”她讽刺地笑着,“我离开都城、离开初儿,是因为我累了,转眼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

“但殿下还未完全厌烦?”

是啊,为什么还没有厌烦呢?

长乐审视着周遭,审视着每一个人,最后心中定格着裴自宁。

她想,她爱他吗?

过完年,春意渐来,裴母又开始念叨孙子。

长乐懒得听,常常借口去赴宴,减少在家的次数,躲着清净。

因她的行为处事,又惹来裴母念叨,可惜她仍是半点不听。

也是在三月初,她从某次马吊的聚会中听到一位夫人说着都城的事。

“听说都城那边要实行什么新政,为此好多官员被罢黜了。”

“我听说了,我家老爷为此好久未睡着,听说里面的那个章太傅是他的同年……裴夫人,该你打了。”

长乐心烦意乱地出了一张牌:“后来呢?”

“谁?章太傅吗?在回乡的途中遭了劫匪……惹得圣上震怒,下令各地剿匪。”

“怪不得我家那个整天往外跑,还以为又养了个什么狐媚玩意儿!”

“这你怕啥,瞧,裴夫人可没担心这,裴夫人,该你打了。”

长乐没了心情,她匆匆打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先不玩了。”

等她走后,各夫人七嘴八舌又开始说些其他事情,气氛甚至比长乐在时更和洽。

长乐回到裴府,拿出纸笔,想要给璇初写信却怎么也下不得。

她该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

紧紧攥着那团纸,身后的门开启,裴自宁脸上冒着汗进来。

长乐仿佛想到什么,她对裴自宁道:“我想回京一趟。”

裴自宁不同意:“流民四起,各处又在剿匪,太乱了,不能进京。”

“正因如此,我更要进京。”

“你惦记着天边人,可念过眼前人。这几日你有问过我为何不回家吗?”

长乐沉默良久,裴自宁放缓语气:“等平定劫匪,秋月定带你回京。”

他匆匆来,匆匆走。

长乐看着窗外,一切归根结底是自己的懦弱与无能。

她无法做好任何一件事。

俞州城内的酒摊聚集着一群人,醉意朦胧。

一个十三四的小孩提着酒壶奔跑,他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却猛然撞到一人,酒洒了一地。

他怒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

长乐:“大概是因为我醉了。”

小孩指责:“你明明未喝酒,为何说自己醉了?”

“因为日月同空,鸟兽言语,而我很开心。”

“真是奇怪的人,难道酔了还是个好事吗?”

“不去想不去问不去见自己怎会不是好事?”

这是在胡说八道个什么?

小孩好奇地凑过去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长乐望着日暮:“我在等我的醉意褪去。”

“奇怪奇怪,稀奇古怪,你得赔我的酒钱。”

小孩收了钱,走了几步,转身,看到那个人仍坐在那,望着远处那景,突然想讹诈她的钱,手刚移到腰后被人手一扭,刀直接掉了。

“滚!”

他屁滚尿流地跑了,走远,啐了口唾沫,拿出钱想瞅一瞅,被另一个人抢走。

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数着钱:“老子的酒被你砸了,这钱就当你孝敬了。去,再去偷一坛!今天我一定要喝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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