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瞧着裴夫人面色红润是不是什么喜事将近?”
各位夫人聚在裴府打着马吊。
长乐漫不经心地出着牌:“大概是这段时间清净了许多。”
赵夫人道:“要是我家老爷像裴大人那样,我也想要他天天往外跑。”
另一人笑着反驳:“呦,怪不得三年能抱俩,瞧这醋劲儿!”
“还打不打了?”赵夫人嗔羞地拿着马吊敲了敲桌。
“怎么不打?我可是来沾喜,快出呀!哎呦,胡了,谢赵夫人的喜气。”
一轮清账,和乐融融,长乐也浅笑着给了钱财。
散了局,她送走人,眺望着染上红色的天幕,又是一天过去。
可蓉走进她身边道:“殿下,老夫人明日要去寺里烧香拜佛,要备着的东西金环姐姐已经点过了。”
“既然已经备好了,那便去吧。”
清晨,裴母这次起得比谁早,看样子是要在佛前奉上第一柱香。
佛寺里,朝阳的光芒像是一层轻纱,有着夜的冰冷又有着日的温暖。
她登上石阶,站定在宝殿前,隐约看到在侧面的甬道处有一个身影甚是眼熟。
裴母道谢僧人,将香放在长乐手中:“好好求求,今年一定要有个喜事呀!”
长乐接过,再看去刚才的地方,发现只是个寻常的僧人,自顾笑了笑,跟着裴母去拜佛。
从寺里下来,已是近午时。
马车上裴母仍是诵着经,直到够了遍数才停下。她看着长乐手腕上的佛珠,语重心长地道:“多戴戴,千万不能摘了下来。菩萨保佑,让我儿今年喜得麟儿!”
她又开始念念叨叨。
长乐看向车外,发觉已停了很长时间,车夫正巧过来禀告原因:“夫人,前面的官爷在一个个查人,还说今日过后不再允许随意进出城池。”
“拿着牌子去问问什么原因。”长乐眉头紧蹙,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看见帘子在动,急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官爷只说是例常严查,不过,夫人我们能先进城了。”
车摇摇晃晃得进了城,一路上,她仍是心中难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夫人,大爷回来了。”
长乐想起今日是他的休沐日,进了屋,直接问:“城镇突然戒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自宁道:“还是剿匪的事。”
长乐扫了眼丫环为他准备的行囊,很明显他又有事情要办,而且还是远门。
“剿匪从春月一直到夏月都在剿,这到底是匪还是军?”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这段时间我有点忙,不能常回来,你多吩咐仆人留心。”裴自宁绕过她,要走。
长乐突然道:“我要去都城,明日就走。”
“路途遥远,你怎么去?”
长乐道:“圣上能将贴身的内侍送来,不可以安插几个身手矫健的保护我?”
“都城很安全,俞州也很安全,你不需要担心太多。”
“所以出什么事了?”长乐偏要问清楚。
“……没有。”
长乐了然,她命金环去收拾衣物。
裴自宁拉住她:“是有几个叛乱的,但并不影响什么。”
“不影响为何瞒着?”
“你最近太累,晚上常常做着噩梦,况且,这些事你知道了也无益。”
“有无有益应是我来判断的。”
裴自宁自嘲:“你总是这样,丝毫不信任我,我记得去年我们并非这样……”
长乐顿住,认真地道:“我一直都是这样,我告诉过你的。你不该对我怀有太多的期望,我从不是你所需要的贤良淑德的妻子。我厌烦你来我往的无聊交际、厌烦隐藏在其中的攀比嘲笑、厌烦各种各样的妥协与规矩,厌烦背负各种令我不再是我的包袱。”
裴自宁:“虚与委蛇和规矩在朝堂之上难道不是处处存在?这不是原因。”
长乐注视着他:“因为我姓温。”
“若你当真将姓氏看重,当初就不会选择离开都城。我知道在你心中有一样东西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可我值得你信任。”
他仿佛将她看透,长乐放软了态度:“他一个人在都城,我很不放心。”
“如果当真有危险,我会进京将他护送过来。”
长乐注视着他,想问清楚他到底是为何要娶她,又为何对她仿佛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模样?
最后,她制止自己。
“你会做到?”
“我可以立誓。”
自始至终,她仅将裴自宁看做一个贴着“丈夫”二字的物,哪怕曾感受到的光芒,也决允许他占领自己的心灵。
然而此刻她躲门后,看着升起的朝阳用它尖锐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射进来,吞噬着她的忧悒。
可是如果跛足没了跛足,他还是他?
她失去了她的特质,又会是谁?
裴自宁道:“我先去办些事,放心吧,没事的。”
“嗯。”
这大概是他见到的最乖的一次。
裴自宁走后,仍有一种焦躁不安令长乐不断地思考,她坐在椅子上,扶着额角。
“殿下,这是老夫人新熬的药,要求每日都喝。”
这样的碗映照着她的脸,仿佛一个镜子,没有谁能不照镜子就看清自己的。
她需要镜子不是吗?
“我先去老夫人那。”
长乐踏出屋子,她眼中的明亮比烛光更甚。
不知为何,可蓉有些害怕,觉得眼前的人尽是鬼魅的气息。
当夜,裴自宁被仆人急匆匆地请到裴母房里,裴母的哭泣声迟迟止不住:“你要是听我的话娶了妧妧,我也早就抱上我的孙儿!哪会还白白等这么长!我告诉你,若你还要我这个母亲。要么,纳妾,要么,休妻,我可不管什么赐婚,我只要我的孙儿!”
“我不会休妻,也不会纳妾,这里面定是有什么误会。”
“还能有什么误会?你的好夫人亲口告诉我,她不能怀了,也愿意和离!你今天必须给我个答复,你到底是纳妾还是休妻?”
“无论她能不能怀,我不会同意纳妾和休妻。”
“你给我滚!”
裴自宁走出房门,问长乐去哪儿了?
可蓉道:“殿下一回来就收拾东西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裴自宁道:“你把肖望喊来。”
在长乐支着头,凝视烛光时,裴自宁过来了。
他脸上有着曾未见过的情绪,这让长乐很感兴趣,忍不住猜测他下一步会说什么。
她道:“我只是坦诚交流,我们要信任不是吗?”
“为什么不先与我说?”裴自宁问。
“因为我无法确定你是不是我臆想中的一道儿幻影。”
她笑着,就像戏弄人的猫,在那里摇着尾巴,看着好戏。
“然而我并不是幻影,我们可以过继一个孩子,我记得你很喜欢小五。”
长乐眼帘微垂,蓦地道:“我不喜欢孩子,也厌烦了这一切。和离的事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告知。”
她递过去一个布袋,上面的印有的龙纹,已能使裴自宁猜出里面是什么了。
果然抽出后,正是一道圣旨,上面写着——特允裴自宁与幼娴和离。
他猛地合上:“我不会同意的。”
长乐懒得同他再纠缠下去:“我明日便走。”
“我会送你去都城,但同样你仍是我的妻子。”
他将那道圣旨拿走,头也不回,忍着怒气的样子格外的清俊。
“我是不是很可恶?”
顾氏从里屋走出来:“你就是个恶人。”
“那我今夜便能安心睡觉了,顾姐姐,晚安。”长乐走入黑暗。
假如她有充沛的感情,她想她会回赠,然而她有的只是任性。
去年来,今年走,明明只是一年的光景,长乐却觉得有些不舍。
裴自宁站在她旁边:“船还没有开,可以后悔的。”
长乐收起那份不舍,扫视整艘船上的士兵,反问:“最近有些忙,不能常回来?”
“……去趟都城的确不能常回家了。”
长乐笑着重复他说的话:“值得我信任,嗯?”
裴自宁臊得不能说话。
晚上,风有点大,长乐早早歇息了。
刚入睡,一个人挤了过来。
裴自宁解释:“我没地方去了。”
长乐侧了身,不再说话,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有了困意。
裴自宁熄了蜡烛,听着风声与水声迟迟未有睡意,好不容易有了睡意,船一摇晃,将长乐晃了过来。
当她的面容贴在他的胸口,才知道她又在睡梦中哭。
裴自宁摸了摸她的耳朵,大概只有在睡着时才会这么乖。
从水路到都城很快,长乐远远望着那座巍峨的皇城,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
裴自宁将她送到裴府:“我先去交接……圣上在里面。”
长乐踏进去,人还未看见,一个人冲了过来抱着她:“姑妈,我好想你。”
“初儿……”眼泪直接滴落,长乐捧着他的脸,想笑又想哭。
璇初偎依在她怀里:“姑妈这次不要再走了,好吗?”
“我不会再离开了。”长乐向他许诺。
哭了一阵,璇初收起泪开始同她抱怨那些文人:“他们跟个鹰似的,死死地盯着我,这要劝那要劝,如果我不听他们就弹劾或者在那跪着,我想着跪就跪了,看谁难受。哪知晕过去一个,第二天又来一个,乌泱泱的人在那跪着,然后又开始规劝我,比乌鸦还烦还聒噪。”
“这就是他们的性子,总要将事情闹到太阳底下。”
璇初抬起头,情绪低落:“姑妈,我想护着老师但我实在……”
“他不会怪你的。”长乐安慰他。
璇初仍是很愧疚:“我是不是不适合当君主,这才几年,乱成这样。”
“要这样说,那也应该是我的错。听得赞美多了,以为自己所见的都是什么真事,事实上,都是粉饰太平罢了。”
璇初问:“姑妈,你真不走了吗?”
长乐拨开黏在他脸上的头发:“不走了。”
“那我可要将他赶走了?”璇初一脸的兴奋。
长乐想了想:“三日之后再让他走吧。”
“……好吧,我回去让冯腾把日期涂改了。”
长乐好奇:“你写的是何日?”
“今日呀。”
这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快的了,以致中午见到裴自宁时长乐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愧疚。
都城的夏夜,闷热得难以成寐。
长乐从床榻上起来,偎依在窗前,那过亮的月光仿佛能将手穿透。
“睡不着吗?”
长乐收回手,在习习夜风之下,裴自宁坐在她旁边。
“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我想想见见都城的雪。”
“好的,开春我来接你。”
风拂过她的额头,或许是夏夜,也或许这月光,长乐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裴自宁不禁凝视着她的侧脸,美丽而清雅:“可能第一次见面时你夸过我吧……那天,我激动了很久……”
“夸你什么,长得好?”长乐笑着说,“看来我从小好色。”
裴自宁也笑了,只是笑到一半,长乐靠了过去。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谁都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也谁都可以与你恩爱有加。你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亦如你想成为的那样。裴大人,你的陷阱很无聊,虽然令我受了半年的折磨,但依然很无聊。”
“为什么这样说?”裴自宁的脸像是隐藏在黑暗中。
“我很少见到你其他的情绪,就像套着一个面具。我想,张骓对你影响仍然是很大,你并没有像表现的那样坦然。”长乐抬起头,“你不忌讳我的名声,大方地将我介绍给你的文人朋友。天下有谁不知道我与那些文士的仇恨,你却不介意,听起来真是个菩萨在超度厉鬼。可是你对我却不是这样,你很难真正地服从我……越是这样差别越让我觉得是否你将被张骓欺侮的缘由扣在了我的身上……”
裴自宁看着月光下的长乐。
“张骓第一次欺辱你时是以我为饵对吗?因为你对我的好感,所以你去赴了约。”
“我好像更喜欢你了。”裴自宁牵起长乐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月光之下的他,看上去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
在暗影的深处,他的手缠着她。
长乐仰望着悬挂在云端的星星,觉得比月光还亮的大概是他的肌肤了。
皓月的长空,松柏的絮语,夏夜的清风……一切一切变得模糊……
自在裴自宁走后,日子变得更快了,只是掺杂在欢乐中的战况变得格外注目。
“一群废物连个什么燕子王谢都抓不住,真是白养了!”璇初气得难受。
长乐看着屋外的雨,这雨已经下了快五天,想必汛期又使百姓遭罪。
一个帝国覆灭的原因从不是一朝一夕,但覆灭前的黑暗总是令人揪心。
长乐眼睁睁地看着璇初从生气变为沉默,她能做什么,根本做不得什么,只能像笼中鸟静待黑暗的侵蚀。
“姑妈,我送你回俞州吧。”璇初的朝气被彻底挖去。
长乐抱着他:“我说过我会陪你的。”
“眼下叛军四起,各路心怀不轨,北边张骓要抵抗外敌,无法救援,南边裴自宁在处理水灾,其他的更是个酒囊饭袋,我早该杀了那赵晀,坑我大鄢足足十万大军,这口气怎能咽下!”璇初抱着头,使劲地砸。
长乐明白他的内心,却只能黯然地退离。
她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信给裴自宁,告知他南山的事情。她无姑妈的胆魄,只能尽量将这些东西交付给可以信任的人,她也希望裴自宁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哪怕再怎么乞求时间,一天一天仍在过。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攻都城。谁也调不过来兵,谁也无法来营救。
长乐和璇初站在墙头,看了最后一个日落,明日叛军便会进城,而大鄢的气数也将尽。
“姑妈,我下辈子能再见到你吗?”
“怎么不会呢?快尝尝这月饼吧。”
璇初吃了月饼,又喝了大半清酒,只觉头晕目眩:“姑妈,你怎么在转?”
他倒趴在桌上。
长乐抚摸着他的眉眼,对一旁的沈玦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有这一个要求——带他离开这里,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寻常人。”
“那你呢?”
长乐道:“我想他们若忌惮我的夫君会留我一条命的。”
裴自宁在南方已得了民心,如果他遵守约定,一定会来都城的,到时大鄢还能再残喘一段时间。
“母亲,你多保重。”
“我会的。”
长乐望着他带着璇初离开,新的一天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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