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熬到下午四点多,办公室里总算走得只剩下赵逢根和苏勤书两个人——连几个平时爱八卦的女会计都被前者的气势吓退,找借口出去躲懒。两人一坐一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苏会计……”
赵逢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按照预想好的剧本,先威逼十块钱,再暗示举报信的事。
怎料他刚迈步向前,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小苏,忙完了吗?”
赵逢根浑身一僵,慢半拍地回过头去。只见厂长王东来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
他的目光同样扫过赵逢根,但只是微微颔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厂长。”苏勤书立刻站起身,脸色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惨白而纠结。
“嗯,有点账目上的急事,需要你马上跟我去办公室核对一下。忙完了的话就过来一趟吧。”
王东来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看那架势倒确实很公事公办,只不过,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显露的锐利。
赵逢根心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气焰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浇得只剩下几缕心虚的青烟。
在王东来面前,身份的差距让他本能地缩起了脖子,见两人都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于是很是识相地低头说了句:“厂长,那……那你们先忙,我先走了。”说完便贴着门边,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走出办公楼,被冷风一吹,赵逢根才感觉后背惊出的一层冷汗,凉飕飕的。
他心里乱成一团麻,心说早知如此,就把那十块钱的事压下得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上赶着在厂长跟前“露脸”,要是钱没到手便怀疑到他头上,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正烦着,一个熟悉的工友从不远处跑来,挤眉弄眼地推了他一把:“根哥!行啊你!有姑娘来找你了,在厂门口等着呢!”
姑娘?赵逢根一愣。
反应过来这会儿能找自己的姑娘会是谁,顿时又是狂喜涌上心头,他立刻把刚才的惊惧抛到脑后,拔腿就往厂门口跑。
远远的,便看到一个穿着碎花棉袄的清瘦身影,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暮色里,手里还拿着个布包。看见赵逢根一路小跑过来,王文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赵逢根那张黝黑的脸同样涨得发红,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竟主动找上门,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搓着手“嘿嘿”傻笑。
王文娟抬起头,一双眼睛温柔明亮。
她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把手里的布包递了过来,又用手比划了几下。
旁边看热闹的工友懂点手语,帮着解释:“王姑娘说,天冷了,看你鞋子旧了,给你做了双新的。”
赵逢根连忙接过那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棉布的柔软和暖意。他笨拙地拆开,里面果然是一双崭新的、千层底的黑色布鞋,针脚密密麻麻,扎实又匀称。
“这……这……”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发酸。长这么大,除了他瞎眼的老娘,还没哪个人给他做过鞋。
而王文娟看在眼里,只是轻轻微笑,一到要和他撞上眼神的时候,就忙不迭低下头去,二十来岁的姑娘,羞得耳根烧红。赵逢根越是看她,心里越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意和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这一刻,什么十块钱,什么举报信,什么苏勤书和王厂长见不得人的勾当,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得赶紧娶她!尽快把婚事定下来!
目送着未来媳妇儿骑着单车远去的背影,赵逢根也顾不上旁边工友的打趣,宝贝似的将那布包重新折好搂在怀里。
而此刻,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办公楼厂长办公室的窗帘却微微动了一下。
......
王东来站在窗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不知在想什么。他身后,苏勤书垂首立在办公桌前,仿佛一尊失去了生气的苍白雕像。暮色透过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两边。
“先坐吧。”王东来回过头,轻声说。
尽量避免如审问犯人般的气氛,他揉了揉眉心,坐回宽大的皮质座椅,随即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匿名信,轻轻推到桌沿,示意苏勤书看。
“这个人的目标很明确,想图财,但是让他拿捏住我们的事……有一就有二。难保他不是想彻底毁了我们。”
苏勤书安静听着他的分析,却依然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碰那封信,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害怕?惶恐?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或许都有。
办公室里的气氛越发低迷,逐渐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泛起的波澜情绪。
“你也收到了,是吗?”
王东来观察着他脸色的变化,眼神里满是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勤书点头。
早有预料的答案令王东来叹了口气,身体前倾,声音也压得更低:“勤书,我真的害怕!”
他说:“但我不是怕自己怎么样,而是怕你受到伤害。你想想,写这封信的人有多阴毒?!他发现了我们的事,不敢明着来,只敢用这种下作手段。他的目标是我这个厂长,但更可能……是想通过毁掉你,来打击我。钱都是小事,但……但你已经被这种事毁灭过一次,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会遇到我,我怎么忍心让你再受到一次这样的伤害?”
“王哥,”苏勤书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带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那你觉得做这件事的人会是谁?”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王东来,渐渐没有了惊慌失措,只有冷静的探究。
而也正是这种冷静,让王东来心里莫名泛起一丝怀疑的涟漪。许多猜测此刻浆糊般搅在一起。
“不好说,”王东来摇摇头,表情凝重,“现在厂里要精简人员,肯定有很多人对我不满,或者……还有单纯看不惯我们走得太近的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还有,会不会再串通别人,把事情继续闹大,甚至闹到……闹到我老丈人那去。”
他说着,陡然话锋一转,语气也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暗示:“勤书,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和陈芳早就没有感情,也没有孩子,离婚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她家里关系硬,一时半会儿……一下还真不好怎么处理。但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我们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这段时间,你多留意身边的人,特别是……如果有人私下找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告诉我,好吗?我们必须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才好做后续的准备。”
他将“我们”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而苏勤书听着,沉默着,台灯的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实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知道了。”
*
赵逢根怀里揣着那双新布鞋,像揣着一团火,一下班便风风火火蹬车回了家。
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把鞋捧给瞎眼的老娘看,老人摸着那扎实的千层底,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夸他未来媳妇儿手巧、心善,说得赵逢根心里那叫一个美,恨不能明天就把王家姑娘娶回家来。
晚饭后,赵逢根正洗着碗,他老娘又搁窗边喊他。
他随便擦了擦手进屋去,正好看见老娘摸索着从炕柜最深处掏出了个熟悉的小布包,抖抖索索地打开。他刚坐下,那布包便被递到他手里。
“妈这儿……存了十七块八毛钱……不多,但你看着用。咱家里是穷,但也别委屈了人姑娘家,能给的咱都给,千万别让人觉得咱们小气,叫她家里人不放心……”
看着手里寥寥几张毛票和一堆分币,仿佛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胸口。赵逢根张了几次嘴,却连半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当然知道老母亲那些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都说母子连心,大概是自己这些天的焦躁和夜里的辗转反侧也感染了她……只不过他娘并不知道,他也没敢和任何人提过,他的犹豫和焦虑除了关于那姑娘,更多是为一笔可能到手的巨款。
十七块八毛钱……十七块,八毛钱……
还有那飘在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手心里的两百块钱……
他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后悔的情绪,觉得自己辜负了母亲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竟成了个只想浑水摸鱼敲竹杆的浑人。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邻居大嗓门的吆喝:“根子!门口有人找!”
赵逢根连忙站起身,把那布包里的钱匆匆塞回老娘手里,抛下一句“钱你先收着,其他的我心里有数”便出了门。
一路上他还在疑惑这时来找他的是谁,没想到门口等着他的竟然是王文娟的母亲。
女人身上没换过的藏蓝色罩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嘴角永远向下撇着,看人时眼皮耷拉——那双三角眼投出的眼神却像钩子一样,仿佛时刻在掂量着谈话者的斤两。
赵逢根见了她,好声好气想请她进门喝杯茶。
结果对面却只冷哼一声:“我也不是来贪你家这杯茶的,”她说,“今天来,只专程给你赵逢根撂个话,说完就走。”
女人双手抱胸,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别觉得我家姑娘今来见了你一面就是要倒贴你,说好的一百五十块彩礼,还有一台缝纫机,少一分都不行!下个月底前凑不齐,我看咱也就各找各的为好!”
“这……”
“别这啊那的了,赵家的,我也明着跟你说,我家闺女虽说是个哑巴,但其他条件那都是个顶个,模样好不说了、她爹还叫上过几年学,干活更是利索。要不是她这烧坏脑袋的非要人个子高,脸过得去……她压根就不愁嫁……可你要想单靠着张脸就白骗了来?想都别想!”
说完,也不等赵逢根回话,女人扭头就走。
徒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夜色里,看着邻家探出的脑袋,和窗前老娘低下头叹息的剪影,一瞬间,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羞耻、愤怒、还有走投无路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彻底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他猛地转身回屋,拳头捏得铁青。
不管了!
无论如何,他必须从那对“狗男男”手里弄到钱……装腔作势的王厂长,还有那个死娘娘腔,他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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