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期限,如同催命符悬在赵逢根心头。
时间仿佛被拨慢了的时钟,一分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尽管他也好奇苏勤书有没有开始筹钱,有没有向人打听是谁半夜进过厂房,但吃一堑长一智,上次在财务科被王厂长撞个正着的经历让他多了个心眼,不敢再贸然行动,尤其不敢再去碰苏勤书那根弦。无论如何,现在藏好身份拿到钱才是最重要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他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安分守己”姿态,绝口不提那被扣的十块钱,甚至有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苏勤书接触的机会。
在车间里,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卖力,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沟往下淌,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蒸发掉。一双眼睛却如鹰隼般、时刻留意着王厂长的动向。
——然而,王东来的一切表现,都让他心里越来越凉。
本该担惊受怕自己的丑事何时会被揭发的王厂长,依旧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精神矍铄地主持大会,用富有感染力的声音描绘着工厂改革的前景;按时巡视车间,拍拍这个工人的肩膀,问问那个班组的进度,脸上是那种惯常的、沉稳而令人信服的微笑。
那封足以将他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举报信,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点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来。
这种“正常”,反而让赵逢根感到了更加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王东来是不是根本不在乎这种威胁?
难道他不害怕自己老婆发现、那当大官的老丈人把他这个上门女婿一脚踹出家门么?或者,他老婆早就知道了,却压根不想管这些腌臜事?不可能啊……
眼瞅着约定的期限只剩最后一天,他越发的心乱如麻。
车间主任刘师傅,一个跟他爹差不多年纪的老工人似乎看出不对,趁着午休把他拉到了车间角落,递给他一支自己卷的旱烟。
“根子啊,”刘师傅嘬了口烟,眉头拧成了疙瘩,“厂里现在这情况,你也看到了。上头定了调子要‘精简’人员。”
他边说边叹气:“我也知道你最近这么卖力是为了什么,三十多的人了,又马上要娶老婆,肩上担子重。但说句老实话,咱们车间这班人,都卖力气为主……厂里的意思,可能……可能还是要先紧着年纪更轻、力气更足的后生来。”
赵逢根原本还在认真听,想着了解了解厂里的政策,以后也好给一班兄弟们解释。
对面这话一出,他捏着烟卷的手指却猛地收紧,不敢置信地盯着刘师傅,仿佛在说:我?我的力气还不够吗?
他壮得跟头牛似的,哪还能找出几个比他力气更足的后生?
刘师傅摇摇头——有些话实在不好在明面上讲,只能委婉提醒:“你吧,你这人什么都好,干活也舍得力气,一班兄弟都看得起你,只是……”
只是有时候,未免也太看得起了。
精简人员的消息刚传出苗头,有人到赵逢根耳边吹风,他险些就被撺掇着领人大闹,这点事早都被厂里领导注意到,第一时间就把他定性成有威胁的刺头。
见他脸色涨红,一副马上就要爆发的神情,刘师傅又连忙出言安慰道:“不过你先别急。”
“厂里也不是不管大家。听说也在准备搞什么培训班,多学个技能,以后去社会上创业,去干别的更赚钱的活儿也好……”
他只想先把眼前这头即将暴怒的狮子稳住,但话里话外听着都很模糊的“培训”二字,在赵逢根这却远远不如那即将落下的下岗铡刀来得真实和恐怖:
丢了厂里的铁饭碗,意味着没有了后续稳定的收入来源,意味着家里老娘的药又要时断时续;
意味着,即将嫁进来的新媳妇可能得跟自己一起吃苦,甚至以后他的儿子也得在社会上漂泊……
愤怒与绝望像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他的心。
他满脑子都是王厂长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样子,还有王文娟母亲那刻薄的嘴脸。
都是这些当官的!
他们轻轻一句话,就能决定底下人的死活!自己在背后花天酒地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却要老实巴交的工人来承受代价……
什么优化精简都是借口……如果要精简,最该精简的难道不是卖/屁股的死娘娘腔和家里有老婆却和男人出轨的陈世美吗?
赵逢根看着车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紧紧攥住了拳头。刘师傅似乎还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但他此刻已完全听不进去。
两百块钱算什么?赵逢根恨恨的想。
他现在更想要这对“狗男男”付出比这惨痛一百倍的代价,让他们也尝尝努力与命运抗争却一败涂地的感觉——!
*
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驱使着赵逢根在这天夜里再次像幽灵般翻过厂墙。
夜已深,宿舍区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掠过屋檐的簌簌声偶尔传来。
苏勤书的宿舍窗口漆黑。他已经提前打听过,今天姓苏的又陪厂长去谈生意,怎么想都是“天助我也”——
他的心跳得急促,快步绕到宿舍后面,找到那扇他之前就留意过的、有些松动的气窗,用手抠住边缘。
因着力气够大,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就将那扇小窗卸了下来,随即便像一尾滑溜的鱼,从那狭窄的窗口挤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同于他们这些大老粗的皂角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
月光勉强透过窗帘的缝隙,勾勒出屋内简单的轮廓: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还有堆满了书的架子。赵逢根像一头闯入别人领地的野兽,既紧张又兴奋的在黑暗中摸索着:
他先是颤抖着手探向书桌,胡乱翻动上面的纸张和笔记本,希望能找到信件、日记,或者任何写着暧昧字句的东西。
但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一些工整的账本笔记和他看不太懂的、印着外国字的书籍。
他只好又转向床头,摸索枕下、被子底下……全都一无所获。
冷汗开始从他额角滑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去翻那个衣柜时,脚尖却无意中踢到了床底下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心中一动,立马蹲下身、伸手进去摸索,最终找到了一个小巧的、带锁的木盒子。
当然,虽说上了锁,那锁头在他看来也并不结实。手上只用力一掰,“咔哒”一声,锁鼻就这么在他眼前弹开。
里面没有钱,只有几样私人物品:一支看起来就很贵的钢笔,一块用软布包着的手表。
而在最下面,用一块深蓝色丝绒仔细包裹着的,则是一张被保护得很好、连皱痕都没有的彩色照片。
赵逢根将照片凑到窗边的月光下细看。
照片上,王东来和苏勤书并肩站在一个陌生的湖边亭阁下,两人都穿着便装。王东来脸上带着在厂里从未有过的放松笑容,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苏勤书身后的栏杆上。
苏勤书则微微侧身,嘴角含着一丝浅淡而真实的笑意,眼神柔和。
两人没有拥抱,但看着仿佛情人间依偎的姿态。
照片背面,还有一行挺拔的钢笔字:“与勤书共游南湖,望前程似锦。东来。”
就是它了!
证明这俩狗男男私下勾搭的证据!
赵逢根眼神一亮,忙把照片往怀里揣,谁料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响,宿舍的门被推开了。
苏勤书刚从外面回来,还带着一身夜露的寒凉,敞开的门缝倾泻一地月光,男人身上罩着件半旧的、颜色深沉的厚呢子大衣,颈间围着灰色的羊毛围巾,将下巴和脖颈掩得严严实实。
进门时,他正习惯性地摘下手上那双棕色的皮手套,动作细致而优雅,可当他一转身,看清屋内站着的人,以及赵逢根手中那张在微光下反光的照片时,整个人却如同被瞬间冻结,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赵逢根!” 他失声低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你在干什么……你……”
赵逢根也没料到他会回来得这么快,当下猛地转身,将照片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把匕首。
四目相对。
短暂的惊慌和心虚过后,他脸上却渐渐浮现出混杂着鄙夷和胜利的冷笑:“苏会计?真是巧啊。”
赵逢根说:“我本来只是想来找找我那被算错的十块钱,没想到,竟然被我翻到了更值钱的东西……”他边说边晃了晃手中的照片,“同游南湖?”
“越看越觉得不对啊……这都快抱在一起了,你看我们男同志之间有这么拍照的吗?”
苏勤书没吭声,只闷头冲上前去、伸手便夺,赵逢根却仗着力气大轻易地格开他的手,顺势用力一推,他踉跄着向后跌去。
厚呢子大衣摩擦着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散落下来的额发遮住了他瞬间痛楚的表情。
“怎么?怕了?”赵逢根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苏勤书完全笼罩,他压低声音,话里满是嘲讽,“敢做还怕别人发现么,两个恶心人的玩意儿!变态!尤其是王东来那个伪君子!一边装得人模狗样,一边跟你这娘娘腔搞这种下作勾当,还有你,人家有老婆你不知道吗?一个大男人卖/屁股破坏人家庭,干这种亏心事,也不怕哪天遭雷……”劈。
“够了。”
一声低喝猛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冰冷和疲惫。
没有争辩,没有哭诉,甚至没有了刚才抢夺照片时的激动。
这种死寂般的沉默,反而让赵逢根不自在起来,原本得意洋洋的姿态也渐渐被做贼心虚的心情取代,他有点慌乱地看了眼还没复位的气窗,思考接下来要怎么脱身。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面前的苏勤书已扶着墙壁,慢慢站直身体。
他抬手,赵逢根下意识地躲了下,结果人家只是重新整理了一下争执中散落胸前的围巾和大衣前襟,随后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
“你拿去吧。”
男人声音沙哑,语气却异常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赵逢根愣住了。
而苏勤书转过脸,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向赵逢根,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不安的冷漠。
“拿去。给所有人看……告诉全厂的人,告诉他家里人,好,告诉你想告诉的任何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就说,厂长器重我,带我出差,勉励我前程似锦……然后呢?”
“你知道前程似锦什么意思么?我也可以祝你前程似锦,有什么问题?”
他说着,向前迈了半步,月光照亮他苍白的脸:“赵逢根,我早就知道是你,写告密信的是你,想用这些事威胁要钱的也是你……怎么,现在觉得两百块不够,还想多敲点?你在这言之凿凿装什么好人!我是个不要脸的贱/人,你也是个不择手段的毛贼。”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锤子,狠狠砸在赵逢根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说我比你行得端站得直,我靠力气吃饭,我不会……不会……可苏勤书压根不看他,也没有给他继续争论的机会。
“照片你拿走。想用来勒索也好,让我身败名裂也好,想怎么做随你。”
边说着,又弯腰拾起刚才被撞落在地上的书籍,一本一本仔细拂去灰尘。苏勤书把它们一一放回原处。
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房间里只有他一个活人。
赵逢根被撂在旁边,一时间,走门也不是,走窗户更不行——他手里明明就握着最关键的“证据”,却感觉自己又一次被人剥光了道貌岸然的外衣。
好死不死,那扇被他暴力卸下、此刻歪斜靠在墙上的气窗留下的豁口,更令冷风“呼呼”灌进房间。才刚收拾好的房间,一下子又满地狼藉。
“……”
赵逢根黑着脸走过去,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他那把随身携带、用来修理机床的简易扳手。
房间里响起几声轻微的金属敲击和校正的“嘎吱”声。不过一两分钟,气窗便被重新嵌回窗框。
他用扳手紧紧固定好合页的螺丝,随即拉开门,没敢回头看苏勤书的表情,只头也不回,快速闪入了凄冷的寒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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