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起地上一层薄雪,打在脸上、如刮骨般生疼。天气越来越冷,连平日里轰鸣的车间噪音,似乎都被这酷寒冻得沉闷了几分。
赵逢根刚卸完一车钢坯,工服下那层厚重的棉袄里汗气蒸腾,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多余表情,心却始终沉甸甸地坠着:
今天晚上,就是他那封举报信里向王苏两人约定的最后期限。
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没拿到钱,藏在自己家枕头底下那张烫手山芋似的照片必须递到王厂长老婆那去,可要是真拿到了钱,还要不要再继续趟这趟混水……
“根子,过来搭把手,顺道跟你说个事。”
车间主任刘师傅的喊声冷不丁将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
两人默契地绕到一台停转的巨大冲床后,刘师傅掏出皱巴巴的烟盒,自己叼上一支,又递了一支给赵逢根。火柴“刺啦”一声划亮,短暂地驱散了背光处的一小片阴影。
“那十块钱的事,怪我嘴笨,没跟你掰扯明白。”
刘师傅吐出一口浓烟,脸上带着干活人那种实在的歉意:“怕你想多,我昨个儿下班之前又专门去详细了解了一下,确实是厂里正经组织的技术培训班,红头文件下来的,想着给你们这些老伙计谋条后路。”
“话说通知也早他妈贴公告栏了,还盖着大红章呢,”他边说边用粗糙得像是锉刀一样的手指戳了戳赵逢根的胸口,“只不过你小子眼里只有你那点活儿,肯定没去看!你前几天不还因为那十块钱去找人苏会计闹么?人估计是照顾你面子没点破……那十块钱是厂里统一给扣的培训班学费。”
赵逢根捏着那支烟,忘了点,就那么愣愣地站着。
公告栏?那玩意儿除了刚进厂那会儿新鲜,凑过去瞅过两眼,这些年他啥时候正眼瞧过?
如果真按刘工的说法……那十块钱难道真是该扣的?
一股火辣辣的羞愧猛地冲上脑门,烧得他耳根子发烫,可紧接着,一股更蛮横的、不愿认错的倔强又顶了上来——就算这十块钱是该扣的,那王东来和苏勤书俩人的龌龊事总还是铁板钉钉吧?他们可不无辜!
复杂的情绪在他黝黑的脸上打架,看得刘师傅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赵逢根眼角突然瞥见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苏勤书依旧穿着那件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脖颈间围着一条素色羊毛围巾。
他的身影清瘦单薄,与周围油腻、粗犷的车间环境格格不入,像是无意间路过,目光掠过机床,他与赵逢根的眼神极短暂地触碰了一下,随即漠然移开,脚步未停,径直朝着车间另一头的工具房走去。
赵逢根心里那团乱麻却仿佛被这一眼点燃,几乎是下意识借着机床的掩护,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工具房里堆满了杂物和废弃的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铁锈味。
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积满灰尘的小窗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苏勤书背对着门口,在放满各式扳手和钳子的铁架前微微俯身,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工具。
他的声音很低,很急,几乎被外面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吞没:“赵逢根同志。”
赵逢根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屏住了呼吸。
“东西在你右手边第三个废机油桶后面,”苏勤书的语速快得像在背书,依旧没有回头,维持着寻找工具的姿势,哪怕这时有人进来,恐怕也只觉得两人在各找各的东西互不干涉,“拿着它。别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话音刚落,他像是恰好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一把抓起一柄尺寸不小的扳手,紧紧握在手里,侧身从赵逢根旁边快步走过。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人第二眼,仿佛刚才的低语只是幻觉。
赵逢根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很快依言摸索过去,而后,手指便在沾满油污的桶后触碰到了一个用硬质帆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物件。
他迅速将其抓起揣进怀里,闪身躲到一堆废弃的麻袋后面小心翼翼打开——
低头一看,里头是整整二十张崭新的“大团结”。
*
与此同时,厂长办公室。
炉火烧得正旺,屋里暖烘烘的,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王东来端着搪瓷缸,吹开浮沫,呷了一口热茶,听着自己亲信在办公桌那头低声汇报情况。
“厂长,您说让我最近多注意那个赵逢根……这人的确是有点邪乎。”
男人一本正经,将自己观察到的全都一五一十道来:“就说找对象这事吧。其实他家里那条件大家伙都知道,穷得叮当响,还有个病殃殃的瞎子老娘,一年四季都断不了药……可他最近竟然相了个挺标致的对象。”
“据说女方家要彩礼,要得又多又急,前后加起来得一百五十块钱,外加一台新缝纫机。这不,前阵子他在财务科还为十块钱跟苏会计闹得挺不愉快,都说这事要黄,但他又和同车间的人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这回娶老婆娶定了,自信得很。”
“……哦?有没有打听到他哪来的钱?”
“问题就出在这,”男人说到关键处,神秘兮兮的把声音压得更低,“老刘昨儿巡夜,亲眼看见赵逢根从苏会计宿舍那排房溜出来,鬼鬼祟祟的,怀里还像是揣着什么东西,宝贝得很。”
对方的言外之意并不难猜,王东来顿时眉头紧皱,放下茶缸,手指不自觉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着。
赵逢根缺钱,和苏勤书有过节,却深夜从苏勤书宿舍溜出来?
……不过……也有可能是猜到勤书手头宽裕,专门溜进去偷东西……退一万步讲,勤书怎么可能看上那么一个没文化的穷光棍?
他眼皮微微垂下,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亲信观察着他的脸色,又补充道:“不止,刚才我来之前还听见个信儿,说苏会计和赵逢根前一后钻进了三号工具房。里头就他们俩人,待了不到一分钟,苏会计先出来,脸色不好看,赵逢根隔了一会儿才出来,口袋鼓鼓囊囊的……"
能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除了一笔巨款,还能是什么?
可勤书为什么要给赵大个钱?
一时间,混杂着不悦和被冒犯的情绪涌上心头,不像嫉妒,更像是一个主人发现自己精心收藏、把玩的物件,竟然被一个粗鄙的泥腿子随意触碰的不满。王东来的脸色越发难看。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怀疑苏勤书是否和赵逢根发展了不清不楚的关系,毕竟赵的身体对性向为男的苏勤书来说……或者说对所有性向为男的人来说,大概都有一定的吸引力;
又或者,勤书那么聪明,只是先他一步找到了威胁他们的人,想要用钱买断消息?
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在自己面前一句不提?这不符合他的个性……
心中此刻已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在酝酿着,但王东来还在控制着自己不往那个方向细想。
毕竟,如果真的是苏勤书策划了这一切,想让有勇无谋的赵逢根来当这个冤大头帮他“逼宫”……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勤书,恐怕也留不得了。
王东来心里五味杂陈。
理智告诉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只是,一想到苏勤书那张漂亮的脸蛋和比女人更滑溜的皮肤,明明读了那么多书依旧愿意任自己掌控,有见识却不自傲,还知情识趣懂得看脸色……种种的优点,跟家里那只作威作福的母老虎相比,他心里又不禁泛起一股不舍。
思来想去,还是严令亲信先对此事保密,随即派出手下绝对可靠的两个练家子,于傍晚时分提前埋伏在匿名信上指定的交钱地点——
从日落西沉到夜色浓郁,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深夜,派去蹲守的人回来复命:
并没有可疑人物现身,钱也一直没被取走。
王东来独自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炉火早已熄灭,寒意丝丝渗透进来。
没人取钱……连钱都不要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方极其狡猾,识破了他的陷阱;又或者说,对方的目的可能根本就不是那区区两百块钱,而是冲着他王东来本人来的?
会不会那人已经掌握了更多关键证据,所谓的匿名信只是在敲山震虎?
苏勤书,还有那个赵大个……
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和看似巧合又不得不让人多想的线索,在他脑子里徘徊不去。
这一夜,他歇在办公室里,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如往常般第一个到宣传科办公室的小李便接到了一通内部电话。
电话那头,王厂长的声音一如往常平稳,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
“小李啊,”他说,“最近关于厂里的一些风气问题,我想着重跟你谈谈,咱们一定注意引导,不能任由坏苗头滋生……”
*
而对即将发生的事浑然不知的赵逢根,怀里揣着那二百块钱,只感觉走路都带着风。
那厚厚的触感抵着他的胸口,像是把他这些日子所有的憋屈和焦虑都熨平了:
什么王厂长,什么苏会计,什么举报信照片,都去他/妈的!
有了这笔钱,他就能挺直腰板去王家下聘,就能让老娘脸上不再愁云密布,就能有自己的家!
至于刘师傅说的下岗,只要通知还没下来就有商量余地,之后再想办法,首要问题还是先把媳妇儿娶了……
一想到这,怀里的二百块钱还没焐热,当天下午就被他直奔百货大楼,换成了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
剩下的五十块被小心翼翼揣回兜里,他几乎是扛着那台缝纫机、一路小跑回的家。
听着瞎眼老娘摩挲着那光滑的漆面时发出的爱不释手的惊叹声,想想未来丈母娘那张刻薄脸上不得不挤出的笑脸,赵逢根恍惚觉得,压了他小半辈子的穷气,终于要被这台机器扎出来的线脚给缝上了。
于是第二天,他甚至久违地起了个大早,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影子努力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和善点的表情。
想着今天去上班,无论如何得把之前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收一收,家里添了大件,还不知道要怎么被那班兄弟“挤兑”——
可刚踏进厂区,他就觉出一股子不对劲的气氛来。
几个正凑在一起嘀咕的女工,一见他来,立刻像受惊的麻雀一样散开,眼神却像钩子似的在他身上溜来溜去;
他皱着眉往前走,沿途遇到的工友向他打招呼,语气也无一例外、都怪里怪气的,脸上还带着点暧昧不明的笑意,或者干脆就避开他的眼神。
“听说了吗?就那个赵大个……”
“晚上都找到苏会计宿舍去了,三更半夜才偷摸出来……”
“怪不得突然有钱买缝纫机了……”
“嘘!他来了!”
零碎的词语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耳朵里。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抓住一个平时还算熟络的工友,粗声问道:“他们都在嚼什么舌根?!”
那工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没……没啥啊,根哥,就是些闲话……”
“放屁!到底说什么了!”赵逢根眼睛一瞪,手上加重了力道。
工友吃痛,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就……就说你跟财务科那个苏会计……关系不一般,说他……说你和他半夜在宿舍……说你们都不,不喜欢女的……”
轰——!
赵逢根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都红了一片。
原来如此!原来苏勤书那一百块钱,他妈的是这么个意思!
这娘娘腔一边用钱堵他的嘴,一边反手就把这脏水泼到他身上!把他赵逢根当成什么了?可以随便玩弄的冤大头吗?!
他气得一把推开工友。
像一头发疯的牤牛,根本没人能抓得住,就这样双眼赤红,浑身煞气,朝着财务科的方向猛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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