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显看了宁海一眼,转向宁襄:“凭你与她这段渊源,今天这头我替你出了——你想要什么?”
那语气仿佛无论宁襄想要什么他都能给——他的确有那个能力。
可是想也知道,让他插手的话,事情便不可能一了了之,外界传闻,在卫显手中无小罪,只要经过他的手,都是不赦之罪——宁海不无辜,宁家其他人也不无辜,但要卫显来定罪的话,也还是量刑过重。
宁襄并不希望卫显插手。
该属于她的公道,她想要讨回,但不应该也不至于去构陷,那样就不是公道了。
宁襄没有开口,姚嬷嬷偷偷扯了扯她袖子:“姑娘?”
宁襄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劳——”
“嗯?”卫显朝她点了点下巴,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在外人听来,意思可多了——卫显要帮忙出头,机会难得,可别不识抬举。
“这是我与宁家之间的事,”宁襄还是坚持:“是私事而已,不劳大人费心。”
卫显闻言偏头盯着她,他眼神摄人,但是宁襄并不惧,报以回视。
两人眼神僵持了许久,居然是卫显先收回了目光,他低着头,盯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再抬起头,眼睛里多了一丝光芒,他双唇轻轻碰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着什么珍馐佳肴,他的眼神仿佛是猛兽发现了猎物一般,带着某种势在必得的渴望:“我先前说错了,你眼神像她。”
“这么好看的眼睛,若是见了血只怕就脏了,”卫显起身,走到宁襄跟前,盯着她的眼睛:“既然你坚持,那便如你所愿吧——”
“算你们运气好,我今日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卫显并不多看宁襄,甚至没有看向宁海,他看起来似乎是不打算再管,然而却没有走,将一个缇骑招来,吩咐道:“把余秋带过来。”
余秋余大人,京兆府尹。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叫人提一个犯人过来一般随意。
宁襄皱眉,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住了口。
卫显不理会宁海,宁海也不敢说话,一群人在宁家门口静默地僵持着,过了一会先前离开的缇骑策马归来,马背上还带了一个人,那人被横放在马背上,被扔到卫显跟前不远处,那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被这般屈辱地带过来,明明方才面上还是一股气的,此时从地上爬起来,脸已经皱成了菊花:“不知卫大人召下官前来,是为何事?”
京兆府尹的品阶比卫显的镇抚司指挥使高,余秋在卫显面前却口口声声“下官”,卫显也不纠正他的错误,指了指宁海和宁襄:“这里有一桩诉讼,余大人作为京兆府尹,这是你分内之事,好好审理吧。”
余秋心中骂骂咧咧——卫显过去插手的,哪一件不是别人的“分内之事”?过去卫显何时因为这样的缘由便高抬贵手过?如今却突然将他掳来,口口声声说是他的“分内之事”——面上却是谄媚道:“这诉讼该如何审理,还请卫大人示下?”
卫显看了宁襄一眼:“公平审理即可。”
这话完全是废话——心中这样想着,余秋嘴上却不敢说出口,看了看两个事主:“状告者何人?”
宁襄迟疑了一瞬,卫显既然执意要插手此事,再与他作对似乎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何况她本来便要去京兆府的,如今既然余秋人在这里——
宁襄上前一步:“是民女。”
“本朝律例,子告父,鞭二十,再论罪,”宁襄向前一步,行礼道:“民女愿受这刑罚,但要告宁司业停妻再娶、忘恩负义、抛妻弃女!”
长公主这些年一直想修改律法,然而那些大臣们百般阻止,即使今日,这条律法依旧存在,所以宁襄想要跟宁家断了关联,还是得经过这么一遭——虽然她觉得不应该也不值得。
“孽障!你胡说什么!”宁海气得瞪眼:“你这不孝女!不用等余大人动刑,我先打死你算了。”然而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敢真的动手——卫显和他的缇骑还在。
这么多人看着,今日不管宁襄这状告不告得成,他宁海以后都要成为全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话柄,他本就无望的升迁,更是成为泡影——
这样一想,本就对这个女儿不喜,如今更是厌恶了几分。
“大人别听她胡说,”即使心中不喜,他也不能任由宁襄继续说下去:“宁襄!还不快跟为父回家……在这里胡言乱语让外人看了笑话!”
“我知道你是怨我们把你送走,你是因为自小不在我们身边长大所以对家人生分了,”宁海一脸“大度”,抬手摸了摸眼角:“我不怪你,但送走你是长公主的意思……为父也是不舍得很啊……这些年里,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想到我儿远在千里之外一个人无依无靠……为父心中也着实是难过得很啊。”
宁襄静静看他做戏,等他演完了,方才开口:“我不是胡说,我有证据的。”
她从包裹里拿出一封信函:“这是宁司业当年写给先母的休书。”
“休书落款为庆熙十五年四月十七,”宁襄看着宁海冷笑:“宁司业再娶,是在庆熙十五年四月十八——”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在这里攀扯诬告?”宁海听她说完两个日期,自觉心中大定:“休妻在前续娶在后——无论如何算不上停妻再娶吧?”
“为父知道,你是因为为父再娶而对为父生了嫌隙,”宁海继续假装大度:“为父不怪你……只是怜惜你这么多年长在外边……怕是被有心人误导了。”
“姚嬷嬷!”宁海指着宁襄,手指迟疑了一瞬,转而对着姚嬷嬷严肃道:“本官将女儿托付给你——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包藏祸心之人——故意挑拨我们父女关系!”
“宁司业不必攀扯无辜之人,”宁襄挡在姚嬷嬷身前:“只说你停妻再娶之事不要攀扯其他。”
宁海瞪她:“本官说了,休妻在前续娶在后——算不得停妻再娶!”
“且不说这四月十七的日子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吧,那敢问休书是何时寄出的呢?”宁襄看着宁海:“从京城到宁司业的祖籍普阳县,快马加鞭也要行一个月才至,我这次从普阳入京,路上花了两个月。”
“休书送出,先母还未收到休书,婚姻依旧有效,然而宁司业写出休书的第二日便忙不迭地娶了别人,”宁襄将信展开:“宁司业休妻的理由,是说先母无子——”
“可是宁司业进京赶考之时,”宁襄戳穿他:“先母明明已近临盆——宁司业不至于眼瞎到这也看不出来吧。”
“哦对了,明明妻子即将临盆,宁司业却偏要赶在那时候提早上京,说是为了赶考——”宁襄停顿了一瞬,“但未免过于自私且不负责任。”
“沈氏嫁入宁家七年,才生了一个女儿——”宁海面色如常,嘴硬道:“不是无子是什么?”
“好,就算宁司业因为无子休妻吧,”宁襄上前逼近宁海:“七出之外尚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娶时贫贱后富贵。”
“外祖沈家,只得了先母一女,九成家资作为嫁妆随嫁宁家,沈家二老意外身亡,宁家二老先后病重过世,先母为替宁家二老治病,且供宁司业求学,变卖嫁妆倾尽所有,沈家已经无人不可回,先母又为宁司业父母守满了孝期——”宁襄扬着手中的休书:“而宁司业花着先母的嫁妆靠着先母供养一朝高中,为了迎娶座师之女写休书令先母下堂——”
“这休书不具效力,宁司业停妻再娶是为事实,”宁襄拿着休书上前一步:“我这次来京城,便是为这事而来。”
“当初先母收到宁司业的休书,是在我周岁之时,”宁襄颔首,“这日子倒是对上了,这休书在路上走了两三个月。”
“先母嫁到宁家多年,一直尽心尽力侍奉公婆供奉宁司业读书,宁司业一朝高中,却抛妻弃女,实属忘恩负义之徒,”宁襄不肯退让,“停妻再娶,更是有违律法,如此见利忘义卑鄙无耻之辈,即使要受鞭刑,我也要将其行径公之于众。”
宁海气急:“你疯了是吗!这事哪由得你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我相信余大人会有论断,”宁襄看了看余秋,“就算余大人不能断案,天下人知道也会有公论——宁司业不配为夫为父为臣!”
宁海上前,压低了声音:“宁襄!这事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这时候说出来,是何居心?”
“的确,这事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宁襄昂着头看宁海,眼睛透过他看着他身后的卫显:“可是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为时过境迁就不再是真相,无辜者枉死,作恶者却还活着,甚至活得更好……可是凭什么?”
“当初先母一路跋涉到了京城却发现宁司业已经再娶,宁司业长子与我年岁差不足两岁,而陶氏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即将临盆——”宁襄笑得苦涩:“先母为了我,将此等委屈咽下了,她不打算告发宁司业,可是一路餐风露宿却无事的先母,却在进京不到半年死在了宁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海怒喝着打断她:“沈氏那是身子亏损了……药石无效!”
“是啊,先母是‘病故’的,”宁襄扯着嘴角,“而我也差一点就‘病故’在宁家的后宅。”
“为父不知道你受了何人挑唆,这般颠倒是非黑白污蔑为父,”宁海镇定下来:“但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实情……你那时候才多大……你什么事都不知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要妄言。”
“对,先母亡故的原因我没有证据,”宁襄看着他:“但宁司业停妻再娶总是事实。”
“你疯了吗!”宁海叫嚣着:“我是你父亲你非要把我拉下马……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便不去做了吗?便任由作恶者心安理得身居高位没有半分愧疚吗?”宁襄将休书呈给余秋:“请余大人秉公执法,宁襄愿领刑罚,状告宁司业——宁海停妻再娶。”
宁襄正色道:“本朝律例,停妻再娶者,杖二十,徒一年,褫夺其功名,革其官位,不复用。”
余秋看着她,有些唏嘘:“宁司业是为汝生父,他丢了官你也必受牵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值得吗?”
“不值得,但真相总要有人说出口而不是永远埋藏,”宁襄苦笑,抬头望向远处的宫城,眼神幽深:“死人不能再开口替自己申冤辩解,活着的人……总要做些什么。”
余秋叹气,随口问道:“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他以为宁襄大概会求情免了处罚然而宁襄顿了顿:“有的。”
“当着众人的面,我要与宁海断绝父女关系,”宁襄视线落回身后的宁府:“我还要向宁家要回先母的遗物。”
“外祖沈家,以绣艺传家,传至先母,更是技艺出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供养宁司业如此挥霍最后取得功名,”宁襄低头:“先母早年见的绣品既已卖出,银货两讫,断无追回的道理。”
“可是先母过世前最后一幅绣品,那是先母半生心血——”宁襄看向宁海:“如今应该是在陶家收着,陶家没有出银钱买下这幅绣品,那绣品依旧还是属于先母的,先母若是有知,绝不会将那幅绣品送给夺了自己丈夫的陶氏的娘家。”
“再说了,陶家也配不上那幅绣品,”宁襄退后一步,不介意把更多人拉下水:“先母那幅绣作,本来是州府请先母绣好后进献给先帝的,先帝驾崩后,那幅绣品,理应是献给陛下的,却被陶家巧取豪夺了。”
“那是要献给陛下的贡品,陶家将其据为其有——”宁襄顿了顿,继续道:“陶家是有不臣之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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