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简本该在二十年前死去。

她的父母在她出生没多久就把她抛弃了，是穆志虎夫妇二人收养了她，将她带回家，当自己孩子一样养大。小时候她也如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堂读书认字，大一些了也跟着家里人上山打猎，箭法练得比家里人都好。

即便后来穆春宜出生，但家里人待她仍然与穆春宜别无二致，穆春宜有的她也一定有，甚至因着年纪大些，有些好东西还会先紧着她。即便穆志虎不让她喊他父亲，她却觉得，她的生身父亲一定没有穆志虎对她好。

可是现在穆志虎被崩落的山石掩埋，她却还好好站着。

她的耳边还听得见天上的仙人斗法的声音，也能听闻其他人的尖叫，可那又如何呢？穆简想，她的师父，她的父亲，对她如亲女一般的人，就这样不在人世了，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她。

穆简泪如雨下。

穆春宜也哭得声嘶力竭。

姜婉静还算镇静，她心中仍担心着还在镇子中的穆兴杰，但此时得她拿主意了。她替穆简和穆春宜擦了擦眼泪，大声说道：“别哭了，大哥应该在陆彦伯那里，那间房子在院子外围，咱们现在去挖，也许还能救回来。”

“对，对，也许师父根本还没回来呢，或者带着陆仙长在外面。春宜，咱们快找找！”穆简大声喊道。

穆春宜闻声便朝土堆跑去。穆简四处找了找，寻了几把锄头和铁锹分给大家。

就在几人开始挖山石时，她突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水声，像是身边突然出现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穆元松惊叫一声：“你们看！”

他们望向镇子的方向，平日里平静的渌水不断升高，形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水墙，待升到空中几十丈后，只听“轰”的一声，水墙便朝玄天宗的田舍扑去，但那里好似被透明罩子罩住，一点水都泼不进去，反而有一股力量将水向外弹。

不过一息，铺天盖地的河水便朝渌水镇砸去。

穆简木然地望向了其他人——穆兴杰和穆康一家还在镇中。

姜毅紧握住铁锹，把脸别开，姜婉静抹了下泪，对穆简说道：“咱们先挖开这里，镇子里咱们现在也过不去，便是去了，也迟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是。”

穆简又开始挖土，红绫缎长裙慢慢变得脏污。

天上又传来仙人的声音。

“我说过，你们的伎俩尚且不够看的。”

“龟缩阵中，算得什么本事！”

“既有阵法御敌，我何须自己出手，劝你们快些离去，不多时国师便要来了。”

“算你走运，咱们走！”

穆简听得清楚。她心中酸涩异常，却笑了出来。

这些仙人不过随口说着几句话，似乎要争抢什么东西。两方斗法，也不见他们有什么损失，却让渌水镇的人失去了亲朋好友，失去了家，失去了一切。

穆简擦了擦眼泪，挖得更快了些。

但没有奇迹发生，仙人斗法的力量较之天地力量更甚，即便有陆彦伯在也没能抵挡紫霄山上砸下的碎石。

穆志虎和陆彦伯二人早已没了呼吸。陆彦伯的尸身还算完整，而穆志虎却已没了人形。

穆简抬头向天看去，想将眼泪憋回去，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昨晚停在空中的船早已走了，镇子中的水慢慢退去，往日成片的房屋早已不见，只剩下焦黑的残垣断壁。

穆简看到穆春宜跪在穆志虎身边不断抽泣，姜婉静呆站着，姜毅看向她，似有话要说。穆简顿了顿，将眼泪憋回去，闷声道：“咱们去镇子里找找师叔和大哥他们吧，让春宜带着元松在这里看着。”

姜婉静仍旧没有反应，姜毅扯了扯她的衣裳，她才缓过神来，说道：“好，咱们去看看。”

三人默默拿了工具，向镇子中走去。

渌水镇昨日先被烧成了一片火海，随后又被大水淹没，放眼望去，所有房屋均已损毁，四处散落着瓦砾和焦黑的房梁，地面上都是灰烬和淤泥，散乱着四肢不全的尸身和残肢。

他们估计了一番位置，从他们渌水旁开始寻找。

“咱们就从这里开始找，多看看角落，说不定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三人一边高呼着四人的名字一边翻找，碰上其余尸身也尽量将脸庞朝上，方便其他幸存的人寻亲。

秋日晴朗的天气，阳光总是很好，湛蓝的天空下，渌水镇幸存的人们在废墟中高呼，寻找亲人的踪迹。昨日是丹柿祭，为了过节他们都穿上了绸缎衣裳，如今都变得破旧污秽，每个人的身上多少都带着伤口，脸上也都是麻木憔悴的表情，也有人还在哭泣，悲伤弥漫在整个镇子废墟上空。

噩耗总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先是柯九思和穆慧慧母女，她们蜷缩在学堂院子的角落中。柯九思身上有被烧伤的痕迹，头发没了大半，怀中不仅有自己的女儿，还有镇子上其他四五个孩子。

穆简看着她的模样，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了。他们将遗体抱出来，放在平地上，继续在附近寻找。

渌水旁到学堂没有直通的路，需要绕过一段街巷，穆兴杰和穆康极有可能在这条路附近。

在酒铺，他们找到了傅娘子和镇上几位邻居的遗体，都已经被烧得不像样子了。穆简想起来，那时大家喝酒很凶，傅娘子怕酒不够，喊了人帮忙再去抬一些，不想天降雷火，全数葬身火海。

他们将几人的遗体都搬到外面，又继续朝前找着。

铁匠铺距此不远，废墟中隐约有个四肢扭曲的遗体。姜婉静看见后，疯了似的朝那里跑去。遗体被石碾和院墙夹在中间，穆简和姜毅两人用力将石碾往外搬，才将这具遗体搬出来。

果然是穆兴杰。

姜婉静用袖口为穆兴杰擦了擦脸，重新绑好了他的发髻，尽力将他的衣服整理平整，便起身拉着穆简，对她道：“你和阿毅去寻阿康，我把他们三个带回家，一定要找到他。”

姜毅跪在穆兴杰身边，不肯起来。

穆简不忍心在此刻让姜毅离开此处，便说道：“我自己去吧，婶子，你们多保重。”

姜婉静用力将姜毅扯起来，对着他说：“阿毅，听话，去寻阿康，活着的人更重要，好吗？”

说罢又对穆简说道：“阿简，带着阿毅去吧，总能搭把手。”

穆简点点头，拉着姜毅往前走。

姜毅似已麻木，只木然地跟在穆简身侧。

穆兴杰和穆康离开他们的时间差不多，柯九思和穆慧慧二人在学堂中被发现，看情形应该没有等到穆康来寻，一路上也并未发现穆康行迹。穆兴杰被水流冲来的巨物击打过，说明他们碰上了大水，穆康也很可能是被水冲走，他水性不错，也许还活着。穆简仔细思考着。

姜毅一直沉默，穆简也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只能拍了下他的肩，说道：“阿毅，水是从南边过来的，咱们去北边找找。”

姜毅点了点头，二人打起精神往北边走去。

此时已过了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烈日当空，地面的水汽蒸腾往上，空中已隐约闻到腐臭的气味。两人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饭食，嘴唇已经干裂，穆简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

镇子中尸首遍地，处处可闻哭声，但更多的尸首身边连哭泣的人都不曾有。广场北面低处有人在把尸首一具具抬出来，大多都已经不成人形，分不清谁是谁了。唯有那棵老柿树，虽然枝叶也被烧了许多，竟然还矗立着。

他们出了镇子，在北面的树林中寻找，这里离渌水和镇子较远，状况要好很多。

“阿毅，你瞧，那是师兄吗？”

穆简指着柿林尽头躺着的一个人影，他身材高大，身上穿着棕色的衣裳。两人跑上前去，果然是穆康。他仍晕着，但还有呼吸。

穆简揉了揉眼睛，止住了眼泪，简单检查了穆康的伤势，说道：“大多是外伤，但一直晕着，可能还有其他的内伤，咱们将他背回家吧。”

姜毅沉默地点了点头，将穆康扶上穆简的背，两人慢慢一步一挪地走回了家。到家时，已是黄昏了，这天的黄昏和他们从国都回来那天很像。

秋天的渌水镇是很美的，天空湛蓝高远，白云点缀其上，偶有飞鸟成行掠过。西边的紫霄山底的树叶慢慢变成深绿，山腰以上的树叶则慢慢变成深浅不一的红色或黄色。

柿树的叶子都掉了，只剩下一串串莹润饱满的真珠柿挂在枝头，田间的麦子也都熟了，散发着阵阵清香。渌水从紫霄山中蜿蜒流出，渌水镇依水而建，如此已有数百年。

但在今天一切都毁了。家园成为废墟。

穆家在渌水镇西边山坡上，靠近紫霄山，可以俯瞰整个镇子。背着穆康回来后，穆简看着地上的四具遗体，再回头看看一片疮痍的渌水镇，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

仙人斗法，让她生活了数十年的家园被毁，亲朋离世。

而这些仙人甚至没有蓄意攻击，不过是随手为之，便将渌水镇摧毁。从头到尾，他们的斗法不曾提过渌水镇众人一句，渌水镇众人甚至算不上是城门殃及的池鱼，顶多只能算是路边草芥，被路过的行人不经意间踩踏。

可恨的是，自始至终，穆简也不知飘在天上的船里的人是何种身份，长得什么模样，便是要恨，都不知恨谁。还有那玄天宗，明知道渌水镇被法术毁成这般模样，也不曾出来看看。

穆简带着姜毅连夜寻了些木板，没有钉子，他们便用绳子捆成简单的棺木，姜婉静带着大家收殓了遗体，天气炎热，仅守了一夜便将他们草草下葬。

众人两日水米未进，只有穆元松吃了些东西，诸事既定，姜婉静首先便支撑不住病倒了。穆康受伤较重，直至今日仍然未醒，一直在昏睡中。

穆简知道，她必须带着大家撑下去。她去镇子中看过，大部分人都在这场惨祸中离世，镇子数百户人家余下不过数十人，现在都聚集到了镇子西边的紫霄山脚，胡木匠还活着，大家在他的指点下搭起了木棚，晚上便在棚中休息，白日则在镇子废墟中收殓遗体。

穆简也学着搭起了木棚，让姜婉静和穆康能有地方休息，其余时间便带着姜毅挖穆家的废墟，为生存计，至少要把储物盒和武器找回来。穆春宜仍是呆呆地，穆简便让她看着穆元松，每日给大家找些东西吃。

生活终究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