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何御史还是压下脾气,冷声,言辞犀利,反问道:“宋小将军何出此言?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那血衣与刻刀便是蒋公子杀害魏公子的物证,而魏公子院里的数名家仆与蒋公子身边的婢女皆是人证。”
“而今,不过是那蒋公子不肯供认罪行罢了,朗朗乾坤之下,吾当着诸位朝廷命官的面,对那蒋公子依律审讯,又何来屈打成招一说?”那何御史气势汹汹地一挥袖子,双手背负于身后,横眉竖眼,静待宋旌的回应。
“何御史此言差矣。”
宋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向前迈出几步。
宋旌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蒋礼的心弦之上。
蒋礼循声望去,只见宋旌站在斑驳的阴影下,门外的阳光像是细碎金箔,倾洒在宋旌的发顶与双肩,将宋旌衬托得宛如天神下凡一样。
“且不论蒋公子杀害魏公子的缘由尚且朦胧未明,单说那人证中,又有几人曾亲眼目睹蒋公子刺杀魏公子的情景?”
宋旌微微一笑,声音铿锵有力,他站得笔直,双眼宛若夜空中的寒星,星芒直逼向公堂前的何御史,仿佛要穿透浓浓雾瘴,直达案件真相一般。
何御史收回视线,目光闪烁,似是尚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无心去琢磨案件中的各个环节是否还有疏漏。
在整个中殿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只能听得微风穿过窗外树梢的呼啸声与满屋交织的吞咽声时,一直埋首于案前,执笔记录的王寺丞忽然抬起头。
王寺丞停下笔,捋了捋他那一撮花白的胡须,笑着插话道:“宋小将军有所不知,那魏公子的侍郎含光与数名家丁的证词一致,皆指出了蒋公子与魏公子独处一夜的事实。昨夜,既无第三人在场侍奉,如此情形,若非蒋公子所为,试问又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杀害魏公子?”
王寺丞边说边满意地点点头,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精光,自认为自己这番推论可谓是环环相扣。
不过,宋旌却不为所动,他等的正是王寺丞这一番看似无懈可击的说辞。
宋旌紧锁住王寺丞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快步上前,靴底与大理石铺就的地面碰撞,发出坚定有力的“嗒嗒”声,好似每一步都踏在了真相的节点上。
宋旌止步于王寺丞的案前,身形宛如一只猎食的猛虎,他的身影将瘦小干瘪的小老头完全笼罩在身下的阴影中。
当宋旌的声音在王寺丞的头顶再度响起时,他那低沉的声音中隐藏着一抹难以抑制的激动,仿佛他已经触碰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那些侍从,可曾真的于窗外窥见蒋公子将刻刀狠狠刺入魏公子的前胸?”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投向身形微颤的王寺丞,将他推至无处可藏的风口浪尖上。
那王寺丞原本只是事后草率地翻阅过范法曹递交上来的审讯笔录,他既未曾亲临现场勘查,也未曾亲自审问过任何一个证人。
此刻,被宋旌那威严的目光赤.裸.裸.地凝望着,王寺丞也愣住了,他的慌乱被无限放大,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被宋旌一语击中要害后,王寺丞的脸上显露出焦急与不安,额头上的汗珠也开始密密麻麻地渗出。
他急忙去翻那一沓厚厚的笔录,视线在字里行间游走,手指在一张张纸页间疯狂地挪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当王寺丞一目十行,细细扫过那些证词以后,他的脸色越发阴沉,犹如被一层厚重的乌云所笼罩,他没能找到一个能让他挽回颜面的证据。
王寺丞的手指高悬在起褶的纸页上,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被寒冬的冽风给冰冻住了一般,定格在原地。
王寺丞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卷宗,停下翻动的动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嗓音中带着几分颓然与遗憾,像是力不从心般,从心底勉强挤出一丝力气,颤颤巍巍地回道:“那倒是……未曾亲眼目睹。”
“可是!”王寺丞心有不甘,他虽无人证可以证明蒋礼手刃了魏凡,但他还有诸多指向蒋礼的物证,况且他一个纵横官场数十年的朝廷命官又岂能在宋旌这个毛头小子面前露怯,于是,尽管他心底仍有一丝忐忑,但他还是瞬间调整好心态,接着反问道:“那蒋公子的衣衫上沾染了大片的血迹,右手上同样有利器所致的伤痕,这两者岂非铁证如山?若魏公子非蒋公子手握刻刀所杀,那蒋公子意欲焚毁的血衣,以及他手中残留的伤痕又该作何解释?宋小将军总不能视而不见,妄言是魏公子自背后将刻刀刺入己身吧?”
王寺丞句句紧逼,摇头晃脑,眼中逐渐变得坚定,甚至不惜将柳悬在检验现场的论证也一同搬出来,以此讽刺宋旌在睁眼说瞎话,并作为他所述之论点的佐证。
宋旌轻笑一声,神色不变,他那一双澄澈的眸子仿佛能直视人心,直直刺向王寺丞的心底。
宋旌从容不迫,笑答道:“那血迹若是蒋公子于魏公子被刺伤后,才无意间沾染在衣衫上的呢?”
宋旌慢悠悠地踱步于堂前。
“蒋公子方才所言,自己服用药粉后便昏睡不醒,醒来时方知大事不妙,曾用手触碰过魏公子的尸身,直至他满手是血,方才惊觉,仓皇而逃。”
宋旌微勾唇角,目光再度看向王寺丞。
“我想斗胆请问王公,你说一个被鬼怪吓破了胆的人,会从心底忌惮一件充满晦气的血衣,胆小到连焚毁尔等所述的‘证物’都要交给一个经不住事的小丫头去做,岂不是合情合理?”
宋旌的声音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地回荡在中殿内,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高悬起一颗紧缩的心脏。
“是的!就是这样!”蒋礼犹如一株漂泊无定的浮萍终于寻得依靠,他连忙紧紧抓住宋旌这根救命稻草,眼中满是重新点燃的感激与希望,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宋旌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宋旌浅笑着瞥了一眼被小吏们死死压在地上的蒋礼,眸光掠过蒋礼的右手,眸色俶尔一暗,神色莫测,缓缓说道:“至于王公所谓的刀伤嘛……”
宋旌忽然调换口吻,看似答非所问:“宋某平日倒是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那便是搜集民间的各种奇闻异事与志怪杂谈。”
“我曾听闻坊间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是男子若是断掌,那便是阳气充盈至极,诸般鬼邪之物皆不敢近身。倘若蒋公子是出于避鬼驱邪的目的,而自行划破手掌,企图以此逆天改命,可否能诠释其手中伤痕之由来?”
“又或者,假使蒋公子听信了那些游走四方的赤脚大仙所口口相传的割掌疗法,试图治愈其缠绵半月之久的失眠顽疾,此举亦算是情理之中吧……”
宋旌姿态傲然,有恃无恐,他的目光锁定在若有所思的何御史身上,如鱼得水的语气里藏有几分挑衅,明目张胆地质疑道:“那么,诸位郎君,尔等又有何确凿的凭据,能够证明蒋公子手上的伤痕,实乃其手握刻刀所致?”
罗少卿在一旁,见状,不由得将眉心挤出一个川字,思索片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发问:“这……宋小将军对此案,莫非另有高见?”
见堂上的人多少萌生出些许怀疑,宋旌抱拳行礼,态度还算谦逊,向问话的罗少卿解释道:“高见谈不上,只是宋某是得太子授意,方能旁听此案,今日闻听蒋公子连连喊冤,心中不免有所疑虑,细细分析下来,觉得此案或许另有隐情,还望两位郎君能明察秋毫,还蒋氏一个清白。”
宋旌在回话时,刻意提到“太子”与皇后背后的“蒋氏”,而非直接点名“蒋礼”,就是有意要提醒罗少卿,蒋礼的生死其实并不重要,但是罗少卿可别忘了,蒋礼的身后还有一个蒋聪,蒋聪与蒋氏一族的态度与立场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明查?究竟何为明查?”何御史对宋旌的突然介入感到极为不满,原本顺利进行的审讯计划也被宋旌中途打乱,他的心中自然恼火。
此刻,何御史也听出宋旌话里有话,立场与宋旌相左的他自然不可能让宋旌轻易如愿,“而今,人证确凿,物证俱全,摆于宋小将军眼前,宋小将军却要视而不见、强词夺理,反倒口口声声,要我等再去明查?我等忙活了半日,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何御史说着,“嘭”的一声,猛地打开手中那把折扇,用力给自己扇风,仿佛要将心中的怒火一并扇灭。
何御史扬起一抹讥笑,继续说道:“真是荒谬至极!那魏家公子已然离世,死无对证,若是不对那蒋家公子稍加惩戒,让他尝尝皮肉之苦,他怎会乖乖招供出昨夜所发生的种种?如今,既没有第三个目击者能为他作证清白,又不能对现场唯一存在的嫌犯动刑逼供,难道还要我等自行学会那通晓过去之能,去现场亲眼目睹不成?”
何御史的言辞间满是对宋旌的讥讽与蔑视,他用力挥动扇子,伴随着最后一句响彻云霄的怒吼,他将扇骨重重地击打在左手的掌心上,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声响。
罗少卿本就是谁也不想得罪,他既不想得罪魏鹏,所以在刑讯逼供一事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蒋礼在何御史的手下稍微吃点苦头,以平息魏鹏的丧子之痛;他也不想得罪蒋聪,所以在圣上未用赤笔于蒋礼的死罪卷宗上亲自勾决前,他必然会竭尽全力保住蒋礼的性命。
“何公此言甚是中肯。”罗少卿望向宋旌与何御史,语气平和,极为老练地打起了圆场,“宋小将军既然对蒋礼的言辞深信不疑,又对大理寺的审判持有异议,那何不先拿出一些确凿的证据来,让在座的诸位能心悦诚服?这样既能澄清事实,又能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与争执。”
罗少卿身处复杂的官场,巧妙周旋不过是他信手拣来的小伎俩,他说这一番话既是想给宋旌一个台阶下,又是想向何御史表明自己中立的态度。
“哼,证据?”何御史的宽袖一震,仿佛有风吹过,带动他那绣有飞禽的紫色衣袖翩翩起舞,语气中满是不屑,“他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不过是仗着宋家百年的余荫,才混了个将军的头衔罢了。我是看在他宋尚武的面子上,才勉强称这小子一声将军,你还真当他有查案缉凶、明察秋毫的本事?”
说着,何御史愤怒地一拍桌子,那力度大得仿佛要将桌子拍碎,震得身前的茶盏微微晃动,茶水溅出些许,如细雨般洒在桌面的白纸上,将白纸染上黄斑,落下几点淡淡的茶渍。
罗少卿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心儿怦怦直跳,仿佛被何御史那突如其来的一番激烈言辞给震得七荤八素、心惊胆战。
他瞪大眼睛,一脸茫然,心中不免暗自嘀咕:这何御史今日究竟是偷吃错了哪一味药?与宋小将军之间怎就这般剑拔弩张,脾气也大得吓人?就像是故意找茬一般,一番话不仅将宋小将军贬损得一无是处,连带着把宋家也给狠狠地怼了一顿,这究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宋旌闻言,面色一沉,就像是晴空万里的天边突然涌来滚滚乌云,遮蔽了夜色中的漫天星辰,散发出一股令人心头一紧的沉郁之气,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宋旌屹立于堂下,周身的杀伐气势陡然攀升,就像一头身经百战的猛虎,以一种泰山将倾的凌厉姿态,凛然反问道:“何御史如此轻视宋某,那宋某若是无法拿出真凭实据,岂不是要让宋家的百年清誉无故蒙羞?”
话音未落,宋旌忽然话锋一转,直逼向堂上如坐针毡的主审官:“罗少卿,宋某斗胆一问,倘若我能查明真相,证明魏子谦非蒋公子所杀,蒋公子是否能免于死罪?”
蒋礼在侧,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抹强烈的希冀,他目光灼灼,凝望着宋旌,仿佛见到了黑暗中破晓的一线曙光。
何御史轻嗤一声,他抢在罗少卿回话之前,毫不掩饰地叫嚣道:“宋小将军真是狂悖至极!大理寺查案,岂容尔等宵小之辈肆意妄为?若小将军确有通天之能,能替那蒋公子翻案雪耻,要我等勉强容你几日亦无不可……然,小将军若只是空耗诸位同袍的心力,却终无所获,还查不到真凭实据,到那时,我等要治你个扰乱公堂、藐视王法之罪,罚你五十大板,可算得上是冤枉?”
宋旌此番,即使被何御史在明面上三番两次的挑衅,可他也没有轻易发作,反而是努力沉住气,面色如常,仿佛根本未将何御史的威胁放在心上。
虽然宋旌那肃杀的眉眼间的确瞧得见一丝戾气,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向罗少卿再度确认道:“罗少卿,宋某只问一句,若我查出真相,蒋公子能否免于一死?”
此话一出,原本就紧张的氛围瞬间变得更为剑拔弩张。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浓到不能再浓的火药味,此时,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爆全场。
罗少卿身处风暴中心,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试图用虚伪的笑容来缓和那令人窒息的氛围:“这是自然,自古以来,皆是杀人者偿命,倘若那魏公子之死确非蒋公子之因,大理寺必会秉公执法,还蒋公子一个清白。只是……”
罗少卿沉吟片刻,斟词酌句,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需要鼓足勇气:“我朝律令严明,若人证、物证俱全,决死囚之期不过七日。倘若……宋小将军欲替蒋公子沉冤昭雪,恐时限不足五日。届时,尚需请诸君于公堂上逐一核对证据,确保其准备无误后,方可编纂成新的卷宗,呈送圣上裁决。宋小将军……可曾想清楚了?”
罗少卿的言辞中夹杂着一抹迟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顾虑,仿佛在他的心里,当庭对宋旌施以五十大板的刑罚,是他根本不敢有的念头。他满心困惑,始终无法理解何御史怎敢有此提议。因此,他在问话时,神色间既有几分试探,又满载着无尽的忧虑。
“好,一言为定!”
宋旌的回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拖沓与犹豫。他抱拳行礼,身姿挺拔,仿佛查清魏凡一案,不过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的一件小事,根本不足挂齿。
堂审因宋旌的出现而戛然而止,蒋礼也因此侥幸逃过了一场即将降临的惨烈刑罚。
在罗少卿宣布散堂以后,蒋礼满含期待与感激之情,声音略带哽咽,向宋旌道了一声“多谢”。
随后,蒋礼便在小吏们的押解下,匆匆离堂。
回程的路上,宋旌心里还顾忌着刚来时发生的那些事儿,又惦记着魏凡一案不知从何入手,正当他心绪不宁,本想独自骑马随行,任清风拂面,以求一丝宁静时,却不料柳悬竟罕见地,主动唤他同乘马车。
宋旌尽管仍有几分心虚,可他还是收回那即将踏上马镫的脚步,无奈转身,钻进那狭窄的车厢。
车厢内,柳悬端坐于右侧,为了防止宋旌再一次将他困在轮椅上,柳悬在回程的路上放弃了轮椅,选择了车座,以便他随时能逃脱宋旌的掌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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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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