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知》(四)

酝酿了几日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带着要淹没整座城市的气势席卷了一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窗户,就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野兽。

吴玉章满头冷汗地醒来,巨大的不安与恐惧让他粗喘着,泼墨般的天空刹那间划过了一道闪电,伴随着轰隆隆的惊雷,将整个房间照得煞白,他卷起袖口,一片焦黑色的鱼鳞状花纹出现在他的胳膊上。

“宴祺……”

他不自觉地低声呼唤着,双眼却空洞的没有一点神采。

披着空调毯的柳半周窝在派出所的椅子里,困得直打瞌睡,屋外的瓢泼大雨依旧在下,天地之间漆黑一片,唯有他桌前一盏小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映着烟灰缸里尚未熄灭的一点火星。

今天本来该他和小刘一起值班,但小刘忽然就犯了阑尾炎,一脚还没迈进派出所大门呢,就两眼一抹黑,被人直接给抬进了医院,而吴玉章身体还没好利索,其他人又是看孩子的看孩子,回老家的回老家,就剩下柳半周这钢铁般的光棍儿一个人值班。

柳半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儿,迷迷糊糊地回头瞅了一眼墙上的表,熬了这么长时间才凌晨三点多,他一手按亮手机屏幕,一手去拿桌子上被捏皱了的烟盒,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没有预兆地响了起来,杂乱沉重的咚咚声响彻寂静的屋子。

“哪位?”

一种潮湿冰冷的带着咸味的气息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犹如尖锐的刀锋深深扎进了柳半周的脑袋里,他伸出去开门的手戛然而至,悬在了半空中竟是动也不能动,有种强烈的直觉充斥着他的大脑——这一次该轮到他了。

柳半周一个激灵就醒了,随手抹了一把被泼了隔夜茶的脸,从沙发上大叫着蹦了起来:“又拿水泼你爷爷,胆肥了是吧?”

吴玉章弯腰拿杯子在饮水机上接水,回头给了他一白眼:“你昨晚梦游了?又搬桌子又搬沙发,死怼着门不让人进来,得亏听见你开天辟地的呼噜声,我差点就以为你死里面了。”

“我和你说,”柳半周神神秘秘地凑到了吴玉章跟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小声说,“我昨天晚上撞鬼了。”

吴玉章眉头紧皱,却没有说话,头微微偏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神色变得有点阴郁。

“昨晚三点多,忽然有人在咚咚地敲门,我就问是谁,那人什么都不说,就一直敲,”柳半周回想起昨晚的遭遇,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最瘆人的是,我能闻到一股味道——鱼腥味,又臭又咸,又有点腐坏的酸,大雨都冲不散,就像是我上次去救你时,闻到的那种味道。”

“要是真有鬼,你就是掘地三尺,他也能找到你。”吴玉章的脸色变得比变色龙还快,他抬着下巴,挑着眉毛,向门边上摆摆头,“但是,现在有好几个同事被你堵在了外面,再不放他们进来,我就只能给他们放假,你自己干活了。”

“可别啊,小的这就去——”

“我让你去查的那个女人有消息了吗?”看着一上午困的直给自己磕头的柳半周,吴玉章转身敲敲身后的桌子。

“人口失踪这么大事儿可不归咱们管,具体情况得等到明天那边来消息。”老和把头从落成小山的卷宗里拔出来,扶了一把镜片有瓶盖那样厚的近视镜。

这事的棘手程度远远超过了吴玉章的想象,这地上的事,有钱就好说,这地下的事就由不得他指手画脚了——他心里门清着呢,暗地里早就有好几双眼睛盯上了他们,这些人来路不明,甚至是人是鬼都说不清。

秋风带着湿气席卷了萧瑟的B市,昨晚的大雨把最后一点暖意都浇熄了,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寒冷充斥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吴玉章坐在柳半周对面扶了一下眼镜,优雅地用湿巾擦干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柳半周也难得没聒噪,低头专心拌着加了蒜蓉的油碟——两人正占了一个六人大桌吃重庆火锅。

柳半周从沸腾的锅里挑出根粉条往嘴里送,这可是他望穿秋水的一顿饭,这家火锅店在B市开了四十多年,每天都人满为患,非得提前一个月预约才能排上桌,今天要不是吴少爷的面子太大,别说吃上饭,柳半周每月这点粮饷都不够他在店里点两盘肉的。

“我思索再三,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一定要和你说清楚。”吴玉章口气认真又严肃,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映着柳半周懵圈的脸。

“说吧,只要不是你其实变过性,其他我都能愉快接受。”柳半周没撂下筷子,又从锅里捞上来一片脆生生的黄喉,沾了点油碟,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搁。

“我之所以会去那个鬼地方,是因为我那天接到了你的电话。”

“啥?”柳半周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个电话当然不是你打的,而是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李跃,”吴玉章挽着胳膊放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但这个李跃,在给你名片的当天晚上就失踪了,而最奇怪的是她的家人,他们既对她出来拉客的事情毫不知情,也对她的失踪毫不在乎。”

“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有些事情没我想的那样简单,我只有来这里看看,才会知道真相。”

“所以真相就是,你不幸撞了鬼,在个破屋子里饿到虚脱,还被踹了你的前男友看见了?”

吴玉章把账单利落地推到了柳半周眼前。

柳半周连忙推回去,十分狗腿儿地点头哈腰,“这多不好啊,咱们吴少爷可是腰缠万贯的大地主,何必难为我这家里没有二亩地的小贫农,说出去这不是要折了您的面子吗?”

吴玉章刚想开口,桌子上的手机就玩命响起来,他瞅了一眼手机屏,是吴夫人,他妈妈打来的,他随手接了电话,脸色瞬间变得乌云密布。

吴玉章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对柳半周说,“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说,我先回家和我那个亲姐夫交流交流,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吃吧。”

柳半周咬着麻辣劲道的牛肉,对着他猛点头,正愁两个人吃不过瘾呢。

临近饭店打样,柳半周才一边打饱嗝一边往家里走,明天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又顺道在街角上的大排档打包了一份鱼片粥,准备晚上打游戏时当宵夜吃。他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正准备再拐个弯去小卖铺买瓶雪碧,谁知迎面在巷子里突然快步窜出来一个穿着黑皮衣的金发少年,直直撞在他身上,给他撞了个趔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子,认识你爷爷我吗?”柳半周眼疾手快,见金毛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要跑,一个大步地蹿了出去,一手抓住金毛的胳膊扭到身后,一手搂过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上像个变态似的轻声细语地说。

“叔叔,叔叔,我错了,轻点!轻点!胳膊要折了!”金毛疼的呲牙咧嘴。

“叔你祖宗,小爷我芳龄十八,叫大哥!”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眼瞎,我和你道歉!”金毛激烈地挣扎了一会儿,见无济于事,只能泄气地垂着脑袋服软求饶。

“那记闷棍我可记在你头上了,差点没把我再打失忆了,小兔崽子,上次□□没抓着你,说,这次又整什么事了?”

“说来你也不可能信——我撞鬼了!”

又是那种腐坏了的鱼腥味,卷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使劲往柳半周鼻子里钻,柳半周和金毛被突然而来的恶心气味熏地干呕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又猛地一起扭头,瞅向巷子里的下水井盖。

呜隆~呜隆~呜隆~

就像是沸腾起来了一样,那沉重的下水井盖竟然平白一跳一跳地蹦得正欢,在光芒驱逐不了的黑暗中,一团粘稠的绿色胶状物从井盖之下慢慢地涌了出来。

金毛惊恐地大叫了一声,撇下还发愣儿的柳半周就往前跑,反应过来的柳半周边使出吃奶的力气逃窜,边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这耳光打的他立刻就认清楚了现实——小爷直觉就是特么的准,好事没有,乌鸦嘴一说就灵验。

金毛与柳半周两人互不相让,脚下生风地玩命跑,可这两条腿毕竟跑不过人家做鬼的,那绿色的黏液紧黏在两人脚后跟上,差一点就追上了他们。

眼见着前面就是死胡同,柳半周借着惯性,纵身跃上了停在一旁的越野车,连带着一把薅住金毛的衣领,将他也连拉带拽地弄上了车顶。

深绿色的黏稠液体像是沸腾了一般,冒着泡泡,在地上快速地蔓延开来,将越野车团团包围。

这时柳半周才看清楚,还有一个蓝黑色的东西正趴在液体里面,像是个女人,她只有上半截身子,下半身完全与黏液融为一体,她像是感受到了柳半周的目光,瞪着没有眼白的眼睛,对着柳半周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那张开的嘴巴竟然一直咧到了耳后,空洞洞的大嘴里没有舌头。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个东西的吗?”柳半周见这东西只在地下来回徘徊,上不来车顶,索性盘腿而坐,打开还热腾腾的外卖,悠哉地喝起了鱼片粥。

金毛也跟着坐下来,把头凑到柳半周跟前,“我一天没吃东西了,给我尝一口……我和你说,我刚才正想去小卖铺买个面包,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就像是堆了好几年的垃圾堆,我转头一看,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而且她——没有脸!我吓得赶紧跑,跑了一会,那个女人就不见了,味道也没有了……”

“我说你是不是和我命里犯冲,只要遇上你就没好事?上次差点被大妈一棍子打死,这次又遇上个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亏你长得人模狗样,干啥不好,非得做社会蛀虫。”

金毛突然哎呀了一声,吓得柳半周一哆嗦,还以为那玩意儿上来了,连忙伸着脖子往下瞅。

“这鱼刺没剃干净啊,差点扎到我舌头。”

……

嗡——嗡——耳边似有隐隐约约的震动声。

柳半周只觉得一瞬间脑袋疼得炸裂,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拼命捂住快要被刺激聋了的耳朵,僵硬的后背就像箭在弦上的弓。

金毛像是听不见这声音似的,啥事也没有,只是看到刚才还好好的人一下子倒了下去,整个人被吓的手忙脚乱,连忙又惊又怕地伸手去扶他,却被意识模糊的柳半周一把抓住了手腕,死命地攥紧在自己的手心里,那力道几乎要生生捏断了他的骨头,让金毛鬼哭狼嚎地痛叫起来。

远处来了个人,裹着棕色的长毛衣外套,左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那桃木剑剑柄上还用红线拴着一个铜铃铛,细看还能发现这铃铛上刻着繁杂的花纹。

金毛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被撞鬼这件事情吓得出现幻觉,这不是经常在电视剧里出演各种神棍的演员宴祺吗?

车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金毛闻声低头往下看,那滩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已然不见了踪影,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柳半周满头冷汗地抬起头,怨怼地朝宴祺大吼道,“大哥,你知道我受不了那声音,您能不能有点善心?”

宴祺没搭话,手里攥着一个东西向他俩不紧不慢地走来,只是那看向金毛的眼神晦涩不明,带着一种试探与厌恶,他把手中的老式怀表递给金毛,顺带着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金乌沈家的人?”

“我不是,这是我偷来的。”金毛被他问的一愣,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极其抗拒的表情,他粗暴地抢下怀表,跳下车顶就向巷子出口跑走了。

“艹,别跑,跟我回派出所……”柳半周垂死挣扎着,苍白的脸上似乎闪着爱岗敬业的神圣光辉。

乍起的寒风将宴祺的毛衣外套吹的呼呼作响,他站在马路边上,望着吴玉章载着柳半周的路虎呼啸着汇入了茫茫车河之中,逐渐消失在黑夜里,直到最后,他才露出些难过又疲惫的表情。

“这天地万物哪个不是老天爷的一颗棋子?只不过这颗有用处,所以活的长一点,那颗没用处,所以推出去冲锋陷阵,”苏老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抖开报纸借着头上灯泡的一点亮看新闻,“有些事啊,早已经注定好了,千万别争,一争就要出乱子。”

宴祺把脑门往桌子上一放,盯着自己摊开在膝盖上的双手,以前在他的手腕上曾戴着一个鸡血藤做成的银手镯,和吴玉章是情侣款,这是吴玉章用自己挣的第一份工资买来送他的。

那时,吴玉章大学刚毕业,大家都以为他会接手吴家的生意,最不济也要出国尝尝洋墨水,泡泡洋妞,谁知道这小少爷不按常理出牌,转头就去当了一个小警察,还专挑不太有面的差事做,气的吴老爷当机立断就断了他的粮饷。

明面上,吴玉章还是那个钻石王老五,其实他们在一起的那几年,两个人过的挺苦的,有时买了电器,那个月就只能换着口味吃泡面。

宴祺记得,两人分手那天,吴玉章就用剪刀剪碎了这两条手镯,他瞒着所有人偷偷找了好久,却没有找齐所有碎片。

他活了这么久,依旧什么也看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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