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镯静静躺在她手心,几乎与她的骨肉融为一体。那颗糖也同穆芊芊的记忆一同融化,汇入四肢百骸中——不知作何原因,穆芊芊强行将自己的部分记忆输到她脑海中。总而言之,必然有她的心里在里面,司月虽不知其中深意只好勉强当作苦心来算。
她心中一动,木镯即如流水一般缓缓挂到手腕上。轻轻晃动,表面勾出“悯离”二字。不知穆芊芊用的什么法子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悯离,然而只这一样,她知晓穆芊芊先前提的交易重量不轻。
偏偏穆芊芊不说明交易的内容,只一句先把司刑寺的事处理了便打发了她。据她所说,自己现在借的相貌来自她的某位徒儿,这不免引来诸多旧日的纠纷,往重了说也许还有性命之忧。如此看来近日怕是再难见到这位格世了。
除去此事,司月还要完成宫月兮临终所托的几件事,其中细节已由织梦交代清楚,大致便是要在近几月清空客栈,却并未安排修缮之事,每每细问则被织梦搪塞过去。司月隐约猜到是要供人住宿,不过住的也许皆非常人罢了。
司月要做的不过是察看各厢房可有留下什么监听监视的物件,旁的一概不管,也算得上清闲。眼下的难处只在要如何混入其中。因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司月前些日子得空时写信给织梦,内容不过是向她请教,回信足足有三页,详略得当。司月收好木盒,心中算着时辰将近,乘着月色隐入灯火中。
喧嚣渐渐平歇,等万籁俱寂时又天边渐明,微弱的白光自山尖后爬出来。不过片刻,白光势弱由暖光所替,推开近处的黑暗。夜间所见的乌白色云团先褪去灰暗,未及纯白则又立即映出大片火红色。
昨夜并未完全沉浸在佳节中的人业已清醒,不待鸡鸣停歇又渐渐响起乒铃乓啷的捣鼓声,一阵门窗开合便是四处各类小贩的叫卖。偶尔飘荡一声鸟啼,悠悠穿过高楼。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人并不算多。但那中妇依旧领着人绕到后门进去。因着昨日繁节,直至夜幕也座无虚席,后厨翻炒的香味也还未来得及散去,火头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各执其事,脸上有埋怨有余欢,现在看来前者居多。穿过阵阵埋怨声,中妇携众人到客栈账房,方才在算盘啪嗒声中清静下来。
客栈如今明面上的掌柜穆平已早早离开了天城,只将一切事务交给他的夫人打理。穆平的夫人无人知晓其姓名具体如何,只是先前有个打杂的偶然听见穆平私下唤她“玉儿”,久而久之于是众人都叫她一声“玉夫人”。
此时玉夫人坐在太师椅上,一手端着茶杯送到嘴边轻抿一口,一手灵活弹着算珠,眉间隐隐透着一股怨气,等中妇把契纸呈上去时短暂舒展,一一看过放到算盘旁,抬眸看向站在她前面的四个小丫头时眉头又皱回去,略有不满道:“怎么领来了四个?先前不是说三个就够了么?”
中妇稍表歉意后笑道:“是掌柜的临时改了主意,只是还未来得及知会您一声。”
“罢了,”玉夫人叹声气,叫人去拿册子来,玉夫人拿起最上面的那张契纸,“静客……”
“是。”最左侧的女孩儿应了声,“昨儿已经叫改名了。”
玉夫人抬眸,一面记下她的相貌,一面又看向中妇,见她点头便也作罢。挨个儿念了名字一一记下各自样貌,好在她自小认人,便是来上十个也不会记岔。说来也算趣事,真正的掌柜不知去向,明面的掌柜只管些采买,正经事反落到她身上,还没得些好处却累出一身病痛来。
穆平走前已拟好了名字,依次为静客、朱嬴、月宝、上招。只是念她们名字时见个个脑袋一起一落,玉夫人难得一笑。
“刘婆子,我是最信得过你的,旁的人可不敢给这差事,免得坏了客栈的名声。你先领着去教她们学些规矩,哪儿还缺人手……就安排她们去打扫客房吧。”
“是。”
四个丫头“嗳”一声跟在刘婆子身后,五人成一队依次离开。玉夫人揉了揉眉心,忽视那四道好奇的眼光。屋内算珠响起的清脆“哒哒”声起于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
这边刘婆子已领了四人进了一间小厢房,取了四套样式统一的衣服给她们,另再嘱咐几句后便拉上布帘等她们换好衣服再出来。上招见刘婆子走了才松一口气,冲另外三个眨了眨眼,悄声道:“原来外头的话也不见得有几分真,我瞧着玉夫人可好了!不过我看她眼睛黑黑的,想是累坏了。”
静客看了她一眼,放下挽着的长发走到里间换衣服;朱嬴朝她点点头,再送去一个微笑后也不多说;月宝倒是就着她的话应和了几句,然而几句后便扯到十万八千里去了,还偏都是些小道奇闻,上招听得不亦乐乎。
回想昨日的深夜,司月借着浓浓的夜色躲过巡查的士兵出了城,照着织梦给的地图直奔某个见不得光的小营地,再乔装一番伪装成将要被卖到天城黑市去的奴隶。队伍也趁着夜色出发时正巧遇上同路的刘婆子。
按理说她也该是从天城离开,况且身上还粘着烟火气,怎么也不该是准备去天城的样子。这也罢了,倒像巧合似的,她正好要买几个差使的回去,还偏偏就挑中了混在其中的四人。
也不知为何,明明二人此前从未见过,虽说刘婆子本就和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格外关照司月与那位朱嬴。
好在司月本就要去悦来客栈,且刘婆子也并未露出恶意,也算得上一路,司月也就没有轻举妄动。对于她的关照,司月也都一一记在心里,故而面对刘婆子时也格外热情些。
清晨无事,刘婆子先领着四人去了后厨,给她们安排些无关紧要的活儿,又托一个妇人盯着她们,随后原路返回,大概是向玉夫人说明情况。大约午时才安排她们去清扫客房,司月没忘织梦的安排,除了完成自己的那份,顺便也去她们三个所在客房查看。
如此消磨大半个月,三人脸上都不见笑,眼中也黯淡无光,尤其是静客,隐约有一怒之下离店而走的意思。朱嬴倒还好,大约是她每日神出鬼没不知在何处偷闲,偏偏没被人捉见过一次。
月宝偏偏是最奇怪的那个,每日一见总是笑吟吟模样,且在客房一呆就是好几个时辰,口上虽说要在细微处细致些,但在其余三人看来打扫后的客房也并没什么区别,但上头的偏爱她这一套,索性叫她们每日多干几个时辰。
穆平也回了天城。来时风尘仆仆,直冲玉夫人的房间去,不知同玉夫人说了些什么,她一连好几天都没给个好脸色,因而众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正撞到枪头上白白受罪,个个铆足了劲干好自己手里的活儿,仅在午后时分方得一二分闲暇。
月宝捧着盛满了饭菜的碗凑到上招身旁——近日来只有上招常同她闲聊,朱嬴也开始同静客一样沉默寡言起来。月宝是个话痨子,哪里忍得了寂寞,一番简单的斟酌就让她走近上招。
她扒了口饭以作停歇,但嘴里依旧含糊不清:“你怎么和刘掌事那么熟?我看她明里暗里地都在帮你呢!前几天还安排你去柜台收账呢!”
上招偏头看向她,道:“许是……我看起来有些可怜?况且她对朱嬴不也一样吗?”
月宝点头,又扒了一大口饭,道:“我也挺可怜的,怎么就没有遇到刘掌事这样好的人呢?”
上招余光瞥见她脖子上的伤痕,许久才说道:“日子在慢慢变好不是吗?你看这家客栈不就挺好的?只是你也别太明显了,若是叫人捉见你偷懒,谁也救不了你!”
月宝瞪大了眼睛,连忙否认:“我可没有!我是真在干活儿,一定比你们都认真!”在客栈里她年纪最小,也不知她说的有几分真,大家面上也都顺着她的话来。
似是赌气一般,她几口吃完就又去客房打扫。对此,玉夫人甚为满意。
上招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抬头看见朱嬴倚在斜对面的门栏上看着她,嘴角微微勾起,摆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做什么?”
朱嬴摊开双手耸耸肩,收好微笑后也转身离开了。
“……”
朱嬴当真是越来越古怪了,起初还能在见到面时说上几句话,如今却一个字都不想送给她。静客也只是安静得出奇罢了,何时像她一般只点头或是只摇头?甚至还附上一个怪异的笑容。
那怪异的笑容,莫名熟悉。
又过几日,司月也学得浑水摸鱼,且了解此处无人后更是胆大起来,常常到此小憩片刻。
花了一天的时间收拾好自己包下来的那间客房,晾好了洗净的被褥,衣物也干得差不多了,躺在屋顶上享受这难得的安宁。远边泛黄的天空与到渲染出来的浅紫再到后方渐显的夜幕,星星点点逐渐显现出来。
四只小狗儿则在一旁逗弄吞枣。
得知穆平替她们四人取的名字颇有诗意,司月兴致忽起,查了几夜朝问的诗书给余下的三只小狗取了名:寒酥、节华、坤山——顾名思义,一只为白色,一只为黄色,另一只为黄白色花斑。幸而面饼不懂其中意味,也不知何为诗意,否则叫它知道自己名字竟是如此,只怕要大闹一顿。
通过思乐告诉小二这四只小狗十分重要,她也愿意多花些钱让店里的人好好照料它们,小二果真立即将此事告知穆平,与玉夫人商量后便将屋顶空地划出一部分来供它们消遣。
司月正眯着眼,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点细微的、不太对劲的声响,而后又听到小狗们的吠声,睁眼只见前方栏杆上坐着一个人,手中还提了几坛酒。
她笑道:“客人是从哪来的?坐那上面可有点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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