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赋监

直至夜幕。她心中仍想着先前与穆芊芊的对话,大约是口干舌燥,以致到穆芊芊四处游历第三年时直接将自己的记忆展现出来,或许是回忆太沉压得她现在依旧有些头疼。

她揉了揉额角。

近日春雨方停。虽与往日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无异,今日所见却有别番趣味。华灯初上。彼时又有烟花在各处升起,如道道流光划破天空,待得绽放时将昏黑的天空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刹那间好似有几分阳光照亮这片天地,紧接着又迅速遁入黑暗。此起彼伏的光亮盖过了天上满月施舍的月光,烘得天城好不热闹。

今日十五,依着朝问国的习俗,四月十五为“繁节”。在这一日几乎所有人会在各处放“寄语”天灯,包括城内外的湖泊——天城内的同海湖、勉举江上尽是司刑寺派人放出的流云舟。

流云舟以苍梧城屏息树为木料制成船体、以卞城叶蚕吐的丝为原料织成的扇巾布制成船帆;甲板上又置了数十张梨木桌,桌上放满了制成的、未制成的寄语天灯;此外又在船栏上系上各种平安符、荷包、驱邪木与求运符纸等,随着晚风的吹拂彼此摇曳着;船舱内外聚集了各方人士,有普通百姓也有修者,更有司刑寺众人围在几方摆着楼花纸的桌前指导如何制作寄语天灯。

其间交谈者不在少数,其乐融融,其情可欣。

手中持一柄雕花小木杖,木杖末端有一莲花形托盘,上方漂浮着一盏制好的寄语天灯;移到中意的位置时便从木杖上取下一枚青色的小珠子,寄语天灯立即脱离托盘渐渐飞向天际,算作天上的一颗新星。相互之间赠送自己亲手做的天灯,或是黄发赠垂髫,或是幼儿赠长辈,或是才子赠佳人……以表爱幼、尊长、求缘、祈福之心。

来往游人将她挤到停靠在岸边的流云舟前,且后方挤得水泄不通,退又退不得,司月只得顺着人流登上流云舟,借着这佳节消解几分郁闷。

才登上船立即有司刑寺的人递给她一柄木杖与一枚青色的小珠子,教她将青色小珠子嵌入木柄上的凹槽内,在托盘上放一盏天灯,寻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再取下这枚小珠子,天灯即可高升。末了又补充一些祝言贺语,见后方人流不减,心中虽疲惫不堪但仍旧支起笑脸迎上去。

至于天灯,她原也只想着选一个僻静的角落,并未考虑择何用之,不想某人见她只在船栏发呆,趁她不察强行塞入怀中。不待她看清是何人,周身早盈满人影。

不知何处起歌舞,众人纷纷朝岸上观望,只见行人让开一条道,游龙舞狮才勉强穿过。自此处看去人头攒动恰似浪涛翻涌,如何不算金龙潜游红狮飞跃?

更有小虎头骑在人肩上与游队相望,手舞足蹈已不是少数。倘若恰有獠牙尚未长出的,免不了呜哇一通,不知喜乐。

一旁是小孩儿们与各自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无奈的笑。若是奔跑时绊着什么跌一跤定要叫破了天,非得手中添上一只灯或是嘴里加一味糖才心不甘情不愿罢休,转眼便又仿前路再玩闹。只是见得多了看得久了不免觉得心烦气躁,非得移到更安静些的地方或是小孩身边不可。

司月心中不免叹道:自己的肚量似乎小了太多,心中竟容不下一丝嘈杂。然而当声音过于刺耳,她又要收回前言离得更远些。四处张望后寻得流云舟最高处。脚尖一点,在船舱二、三层屋檐处暂歇,轻松登上船顶。

凉风习习,倒叫这泼天的热闹也冲散许多。一步一重景,无不引尘嚣。原以为这样偏僻难行的地方也不该有什么人在。孤影独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仅凭灯光与月光依稀见其着装。戴着兜帽,不辨男女老少。耳力似乎不错,又似乎不想被人瞧见容貌,一副欲回首又堪堪止住模样。

司月虽猜不透那人心中所想,依旧说明:“扰你清净,我只留片刻。”

那边不作声。司月也不理会,按先前司刑寺人所说自顾放飞天灯。见它安然远去,方才安心许愿。

“愿,盛世常在,万年永和,天下太平;愿,尊师幼暝、尊长夫子、尊友沐瞳,得享安康。”末了,若不是临时起风,司月才记起自己忘了什么,忙又补上,“愿常念我名姓,勿将我身作她人。而愿此风既起,永不停歇。”

天际分不清星与灯,想来其中也载有穆芊芊的心愿。司月摸了摸空落落的钱袋,无奈笑道:“果真是有本事。”

今日借着请客的由头诓她去酒楼,末了却又是自己结账,但念及穆芊芊手头告乏司月也只得乖乖认下。

余光瞥见那边那人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隐约听到他长舒一口气。他取下兜帽,露出一分相貌,湖风吹散鬓边碎发,又携一抹青色算作九分别样。风愈烈,将他手中的东西带来,即她快要见到他的容貌时生生挡在二人中间。

只瞥见他瘦削的面庞,映在凄清的黑夜中。火光照亮他的一瞬间,恰恰只见到透着哀色的眼将被喜悦掩盖。

耳边何物飒飒作响,与搅动林叶无异。青笺定在原处,远看则似点点游鱼随烟火荡漾。挣扎隐没在欢呼中。青笺落地时已不见他身影,原处孤零零留下一只木盒。

司月一张一张拾起,行至木盒前。将手中的与盒子的比对,确认无误后她正要放进去,恰好见到信笺落款:昭昭。

她手指一动,“卿卿”即落在眼中。接着看下一张委屈写着“负心者”。往后数页,称呼多为“阿姐”“师姐”,或有强着性子胡乱写的“梦昭昭之人”“混世魔头”等,更有学那些画本子中角色的称作“著者”“大人”……几乎全不重样。

却在底下数张中见到自己的名字。然而那时颇有些正经,开篇贺语无不古板,信中内容与警世恒言世俗大道大致相似。往后数年,则不拘格式只一味投入性情,管什么规章礼度,仍旧可见写信时或恼羞成怒或兴高采烈模样。或许经年又有体验,多言亲闻亲见,再有一番感慨便依依不舍封笔。直至今日,琐事居多,看来十分无趣却孜孜不倦添到其中,似在身旁如道日常。

此外有字迹不同,并在信中说明原由,大约是实在无聊,便搜来各处大师字帖,闲来无事时便描摹几笔。想来也是自谦之意,虽说寥寥几笔之劳何见如出一辙之功。如有字迹潦草的,大约是某种特别的字体,又担心她分辨不出写的什么,于是用别种颜色在旁一字一句说明清楚。

至于新奇之处无外乎在信上作画,若是有感而发则将情景原封不动添入其中,花鸟鱼虫一概不落。有时只是恰好孩子心性上来,在角落里画上圆脸,喜怒哀乐全看当时心境如何。那些各异的鬼脸便是司月看到也忍俊不禁。

若不是微风不断,她几乎没发觉盒子底下还压着几张稿纸。司月捡起其中一张,见上面开篇写着“渔夫大人”,后面模糊写道:倘若我只是常鱼,便不会日日念着……,早将我的性命也一并拿走。可惜……总想衔住鱼钩不发,任凭世鱼笑我蠢笨……岂知不是世鱼一概……不知……

其中内容多被划去,只留下一些顽皮的词句。落款虽仅一个鱼字,但添上一尾流泪的江鱼,总不会落入俗套。

司月又捡起另一张,潦草写道:砚台。汝虽初来乍到……偏偏你心如冰坚,小弟何时才能……怪我未让泪流尽,如何叫您磨出……您大人大量赐小弟几个字,也好知道近况……内容依旧模糊,且不知写信人当时是作何感想,总之凭剩下几个字也让她哭笑不得。落款墨条。

往后终于正经一些,每封信寥寥数语,只说一些家常罢了:

今日四月十五,是为繁节,见游者相伴而乐,仅制寄语一盏,以告思汝之心。其后附有寄语灯的制作方法,似乎担心她看乏味,还细心画上简单的图样。

今日七月初七,是为道己节,见才子佳人共乘轻舟、共登高楼,互赠心意、以表己怀,余仅制木簪一支,不知受赠之人何在。其后虽不见木簪,仍一笔一划照着样子认真画上去。

今日十二月二十二,是为祈年节,见家人相聚、共赏雪景,其乐融融,吾甚羡矣,仅摹银鹭踏雪一幅,以慰吾憾。其后并无画样,想来也颇有难度,于是简略画上一只鸟与几片雪花。

十月已临,田中稻麦将熟,所得稻谷,只送与邻人。梧桐叶又落,只得扫向泉中。其后作画不知被什么打湿,在圈圈深色晕开的墨迹中只分辨出一片树叶。

三月二十三,兄长前来探望,赠累金丝钗一支,。

八月十一,寻得外域罗缀花种诸多,因照料欠缺,枯萎许多,心存愧疚。附一朵花与一张哭泣的圆脸。

十二月二十九,罗缀花尽数绽放,方知其生于寒冬之际。采花酿罗缀,酒坛埋堂前。机缘欠几分,不知香几许。只画了酒坛,酒坛上勉强留下“好喝”二字。然而后面不知何时又新添几个字:以鄙人陋见,切勿多饮,以免误事。

这样的信已堆叠得将溢出来。恰好信纸大小与木盒相差有余,于是他心生妙计往缝隙中存起。满满当当,难怪只需一阵风便能跑出来大半。

直到泪水落在信上,司月才发觉自己不止在笑。心中道不明的情绪也在此时流出。她轻轻抹去,一一收好青笺,只盖上木盒时又觉几分怅然。

回想午后穆芊芊说要与她交易一事,其中便称报酬有告知她想找的人居所何处,那时听来只觉有几分好笑,即便是从格世口中说出司月也不大信得。现在看来她也早有预谋。

不过临别时穆芊芊还给了她两只锦囊,一素一花。花的那只据说是某位小孩亲手缝制,依稀看出一只猫儿来。穆芊芊虽面上嫌弃说那孩子缝太多了,可快要到她手里时眼里藏不住的不舍与骄傲。司月打开将里头的糖倒在手心。甜滋滋,心里果然如她所说愉悦许多。

素的那只则轻便许多。倒出来只有一只木镯。

她蓦地睁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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