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长书便自梦中惊醒过来,想了一会儿,拿起揜日剑,轻轻推门走出。
萧珩运了一会功,此刻正仰卧在长椅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着没有。
她从他身边悄悄经过,正要打开房门,他也不睁眼,只低声问道:“你去哪里?”
长书冷冷道:“你管不着。”
萧珩道:“你要离开连云庄?”
她转过身看他一眼,点头道:“不错,我想明白了,黄铁之事,你爱说不说,反正青锋谷的人已经误会了这么久,我也无所谓了,月娘你自己找去,我再不管了。”
萧珩坐起身来,凝视着她:“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找到勾践墓的么?”
长书道:“没兴趣了,你最好别说话,听到你声音就烦。”
萧珩只得闭口,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
长书本欲出门,心下到底好奇,站在门边,等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萧珩快速写完,默默走来递给她,她拿过一瞧,纸上字迹柔韧苍劲,写的乃是:“过两日可能会有你父亲的消息。”
她半信半疑,抬起眼来看着他,他走回桌旁,不一会儿又写了一张递过来,长书接过看去:“你见过你父亲再走吧。这两日,我另找地方住。”
长书心中犹豫不决,瞧着那张纸不说话,萧珩看了她一眼,静静坐下。
她思索良久,方道:“这是真的?你有没有骗我?”
萧珩点点头,忽觉不对,忙又摇摇头。
长书生气之余,心下也不觉有些好笑,仍是板着脸,道:“好吧,我暂且信你。不过,这两日,别让我看到你,也别让我听到你说话。”
萧珩轻叹一声,一言不发,打开门走出。长书心中气消了不少,慢慢坐到长椅上,拿起他看过的那本书。
萧珩出得房来,深深吸了口气,往庄门走去。
众人宿醉未醒,偌大的连云庄,只听得鸟语雀鸣,叽叽喳喳唱得极为欢悦,昨夜高挂在路边的大红灯笼随风轻摆,缀在满园绿意之中,漾出点点明媚。
孙九青肿着一双眼睛,见他远远而来,上前笑道:“这么早,萧阁主哪里去?”
萧珩笑道:“昨日不知为何惹恼了阿雁,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好买回来哄哄她。”
孙九青见他脸上掌印未消,心中暗自好笑,点头道:“出了庄门,往舟山方向有个清河集,那里倒有不少小玩意儿。”
萧珩摆摆手道:“多谢。”飘然出了庄门,往舟山方向走去。
孙九青打了个呵欠,嘱咐了几句,自回房去补瞌睡。
萧珩走了一会儿,绕过一片竹林,果然一条清澈小溪出现在眼前,淙淙溪流之上,立着一座青石小桥,桥那头三三两两摆着几个摊子,人虽不多,倒也清静悠闲。
他拂开岸边垂柳,走过青石小桥,在几个摊子上把玩了一会儿竹雕玩意儿,见前方一个面摊上坐着一个褐衣少年,便走上前去拍拍他肩膀。
褐衣少年抬起头来,摸摸脑袋:“萧大哥。”
萧珩叫了碗面,在他旁边坐下,道:“红药,你家先生呢?”
红药道:“先生病了,昨天晚上才好些,本来说要去连云庄的,结果也没去成。哎,阿书姐姐说你们也要去连云庄,你们去了吗?那里热不热闹?”
萧珩点头笑道:“很热闹。”
“那阿书姐姐呢?她还好吧?”
“她……自是很好。”
红药又叹了一声,将碗中之面几下扒完,起身道:“那我去照顾先生了,萧大哥你慢慢吃。”
萧珩道:“你回去跟一痕先生说一声,长书过两日可能会来找他,请他这几天就在这里等着,哪里也别去。”
红药道:“好。”
萧珩慢慢吃完面,过了石桥,展开轻功,绕过连云庄,往浮稽山下飞掠而去。
浮稽山山势险峻,高耸入云,山下遍布绿野白花,星星点点的六月雪,一直蔓延到山腰之处,山腰之上,绿意却似被生生掐断一般,只见巍巍苍石矗立,飘渺云雾之中,壁立千仞,奇峰突兀,悬壁深壑之中,飞鸟绝迹。
萧珩在山脚下歇了歇,便又纵身朝浮稽山深处行去。过了山腰,一面光滑的参天巨石拦住去路,绕了许久,才见一条细细石缝,仅容一人一马通过,他自石缝内钻出去,石壁这头却是怪石陡立,似一个巨大的迷宫一般,石影森森,因终年不见日光,虽已过夏至,石林内却是阴寒彻骨。
他绕了半日,正不得要领之时,远远听见得得的马蹄之声传来,浮稽山通往厉洲,来往行人,皆从山腰下绕行而过,山腰之上,却鲜有人来,他不由心内一动,便隐在一块石头背后,果然不一会儿,一行马队缓缓朝这边蜿蜒而来,绕过乱石,徐徐向前。
萧珩见那马队两人打头,一人断后,中间十余匹骏马之上,皆左右负着两口黑色的大箱子,心内有数,待那马队慢慢走过,便自背后悄悄跟去。
走不多时,马队领头之人跳下马来,道:“歇歇吧。”三人聚拢在一块,坐在地上,摸出干粮。
几人匆匆果腹一顿,便又继续赶路,马队断后那人吃了东西,只觉困意袭来,直坐在马背上晃脑打跌,混不知底下马肚子上已经悄悄伏了一人。
萧珩抓住马辔,紧紧贴在马肚上,暗中留意四周。他随着马队行了多时,终于出了那片石林,月光陡亮,原来白昼早已过去,此时新月初升,一斜银光,照在前方两侧山崖的壁缝之间。
马队缓缓穿过崖缝,鱼贯而入,几个守卫走了过来,领头之人跳下马道:“这次一共是二十四人,请点数。”
守卫一一打开黑箱,查验过后,便道:“送进去吧。”
萧珩伏在马肚上,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喧哗之声响起,不少人过来卸箱子,领队之人笑道:“妈的,上次老子输惨了,这次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群兔崽子!”
众人一哄而笑,顾不得卸完箱子,便拥着他到一旁摆开赌局,不一会儿,吆喝声四起,萧珩便趁乱溜了下来,远远走了开去。
他放眼四望,只见此处乃是一片平坦山崖,四周山峰环绕,崖边伸出几道巨大铁索,扣入对面峭壁之内,纵横交错的铁索之上,燃着数个巨大火把,将底下的巨大山谷照得几如白昼。深谷之内,大大小小的铸剑炉罗列其中,那剑炉中火光飘飘忽忽,透着一丝邪异之色。
萧珩看了片刻,便悄悄往回走。经过那马队时,见黑箱已半数打开,里面俱是昏迷的小孩,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也只六七岁的摸样。
他暗暗咬牙,强迫自己硬着心肠走过。那赌局正是如火如荼,众人聚精会神,杀得热火朝天,眼睛都不抬一下,他隐在山崖阴影之中,正悄悄向崖口走去,一只小手却伸了过来,抓住他衣袍一角。
萧珩低下头一看,那小孩不过八、九岁的光景,瘦小的身体正不断颤抖,带着哭腔道:“救救我。”
他心中一软,本来今日只想来探探情况,并不欲多事,可这小孩开口求救,终究是于心不忍,便犹豫一下,将小孩抱了起来。
到了山崖口,他将那小孩放下,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走了几步,身形一闪,朝崖口一个侍卫直扑过去,右手夺过他手中长剑,左手一掌拍向他背心,那守卫哼了一声,软软跌倒。
萧珩刷刷几剑,使出越女剑法,狠辣凌厉的招式排山倒海一般递出,涌上来的几个守卫几无还手之力,片刻之间,便都倒在他剑下。
他将剑一收,回身来背那小孩,小孩趴在他背后,目光之中忽现出一丝阴毒之色,邪笑一声,手掌中涌出猩红血风,朝他背后狠狠拍去。
萧珩听见笑声便觉不对,真气猛然荡起,那小孩被他真气一激,手掌一偏,拍到他左肩之下,一阵奇寒顿时袭来,萧珩惊怒之下,将背后小孩甩开,回身便是一剑,那小孩还未倒地,已给他快如闪电的长剑刺入喉间。
萧珩喷出一口鲜血,抛了长剑,负痛奔出山崖。
他勉力回至连云庄,只觉天旋地转,攀上一棵大树,运了小半个时辰的气,终是觉得背后忽如冰浸,又忽如火燎,伸手在左肩下一摸,触手之处,皮肤如刀剐一般疼痛难忍,衣服更是破碎成片,他倒吸一口气,抬头见月过中天,料想她此时应该已经睡熟,这才悄悄下了树,轻轻自虚掩的窗户跃入。
谁知长书并未入睡,只在烛光下聚精会神看书,忽听见窗响,吓了一跳,抬头见他面白如纸,踉跄走入,忙站起身来,道:“你回来干什么?”
萧珩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拿过纸笔写道:“我回来换件衣服。”
长书盯着他面色,半晌开口问:“你干什么事去了?”
他额头上尽是冷汗,支撑着写道:“此事与你无关。”写到那“关”字最后一撇,已然无力,笔尖长长划过纸面,他捏不住手中之笔,只得任笔软软跌倒。
长书一言不发,将他扶起。他身长她许多,她便将他左臂抬起,正要架在自己肩上,萧珩一声轻哼,她这才看到他背后左肩之下,破碎衣服之内,一个小小的掌印赫然隆起,一片肌肤,尽是黑紫之色。
长书摇头叹道:“你怎么总跟掌印过不去?”
萧珩闻言,忍不住轻轻一笑,长书瞪他一眼:“笑什么?不许笑!”将他拖到里间床上,又把外面灯烛拿进来,撕开他背后衣服,细细看了一会儿,道:“你怎么中了这冰魄掌?”
萧珩道:“你知道这种掌法?”
长书道:“我在百草师叔那养了几个月的伤,除了看他的地志,还看了不少他的医书,这冰魄掌我在书上见过,好像是什么鬼童门的绝技……”
萧珩静默片刻,道:“你……在那几个月间,想必很难受吧?”
她不答,只道:“幸好这掌拍在你肩下,如果拍在背心,就麻烦了——你把衣服脱了。”
萧珩依言脱下外衫,又褪去上衣,长书将外面桌上剩余的一点花雕小酒拿进来,瞄了他赤/裸的胸膛一眼,面无表情,道:“你趴下。”
萧珩趴在床上,她手腕稳健,轻轻将酒一点点撒在伤口之上,又将剑尖在烛火上烤了片刻,划开他皮肤。
黑色浓稠的血滴了几滴出来,却又慢慢凝住,长书轻叹一声,放下剑,十指用力,在他伤口之处不断捏拿推移,将黑血一点一点挤出。
萧珩身躯微微颤抖,伤口之处奇痛无比,一颗心却是轻飘飘的,荡荡悠悠,本来心中千头万绪,此际脑海中迷迷糊糊,却是一件事情也想不起来。
长书一面挤,一面道:“我见那书上说,中了这冰魄掌,须得立刻将血放出,不然血会慢慢凝住,你方才运了功?”
萧珩“嗯”了一声,长书道:“还好你运了功,这血还没有完全凝住,还能挤得出来,再晚的话,只能把你这块肉剜掉了。不过你运了功,毒血也扩散了不少——好了,是不是很疼?”
萧珩咬着牙道:“还好。”
长书看一眼他额头上的汗珠,冷笑一声:“逞什么强?这里没有伤药,你自己忍着吧!”收了剑,拿开烛火,起身走到外间。
不一会儿,两件衣服自门口扔了过来,萧珩慢慢坐起,黑暗中唇角微微上扬,拿过衣服穿上。
长书在外间吹灭烛火,慢慢躺到长椅上。刚刚闭上双目,门口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萧珩道:“什么事?”
外面孙九青道:“得罪了,刚刚有人偷了少夫人一块玉佩,少夫人说那贼子往这边跑了,少庄主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惊扰到各位。”
萧珩起身,走出来朝长书递个眼色,长书走到里间,钻入被子中。
薛凝等了好一阵,才见他端着烛台将门打开。孙九青忙道:“萧阁主有没有受惊?”
萧珩面上一片潮红,只穿着白雪里衣,半敞开的衣襟内,微微发红的肌肤沁着点点细密汗珠,目光迷离,瞟了孙九青一眼,不悦道:“没有。”
薛凝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萧阁主别是睡得太沉了,贼子来了都不知道。”
萧珩侧过身,淡淡道:“要不要进来瞧瞧?”
薛凝微微欠身:“不必了,既没什么事,我也就放心了。萧阁主好好歇息。”
萧珩关上门,脑袋一阵晕眩,支撑着走到长椅边上,扶着把手坐下。
长书走出来,见他遍身泛红,知他为掩住苍白肤色,将体内真气散出,犹豫一会儿,在他旁边坐下,将他左手握住,慢慢向他手心内输入真气。
萧珩忽道:“长书。”
她看他一眼:“什么?”
“如果……如果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
他犹豫一会儿,终是压下本来想说的那句话,转口道:“如果师父和师公都要你回青锋谷,你会回去么?”
长书道:“不回去了。”
“为什么?你心里,还在恨师父么?”
长书摇摇头:“我不恨师父,只是,我下了苍梧山这么久,实在觉得外面的世界更为广阔,我遇到一痕先生,又遇到朱五爷,才觉得我以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跟着他们,我也许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他沉默一阵,道:“可是,青锋谷是你的家呀。”
她面上露出怅惘神色:“是啊,阿娘的墓还在那里,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去看她……”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不过,阿娘如果在的话,也一定会支持我的。”
说完,将他手一放,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薛凝若有所思,自萧珩房门口出来,走了一段,定住脚步,低声道:“给那边传话,这几日,暂时不要送人进去。”
孙九青道:“是。少庄主,您真觉得是他?”
薛凝道:“你怎么看?”
孙九青道:“此人不过是个酒色之徒,怕另有其人。”
薛凝冷笑道:“酒色之徒?若真是沉溺于酒色之人,面上偏要做出一副正经摸样,你见过哪个酒色之徒像他这般大摇大摆,唯恐别人不知道的?”
“这……”
“不是叫你看着他么?他今日干什么去了?你可清楚?”
孙九青低声道:“他早上应该是去了清河集,后来就不清楚了……属下罪该万死,请少庄主责罚!”
薛凝不语,半晌慢慢道:“不过,也不一定就是他。三童说七童死时,掌心有红斑,是发过掌的痕迹,若果真是他,瞧他方才摸样,又不像……”
孙九青道:“若是中了冰魄掌,全身皮肤应该发白才对。”
薛凝点头:“正是这么说。不过,此人到底是个威胁……他在我这庄里,也摸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是为了断水剑,还是为了……”
他想了想,道:“我这婚宴摆到明天也就完了,明天一过,他也没有理由再赖在我这里不走。你给三童说一声,叫他后天早上等在庄外,等他出了庄,跟着他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如果发觉不对,就把他杀了。”
孙九青忙道:“是。”
薛凝举步向前:“还有,传话过去,山谷那边,这几日加强守卫,可再不能有人闯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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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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